國內外背包游記合集
越南篇:胡志明、大叻、峴港、會安、河內
柬埔寨篇:暹粒(吳哥寺、塔布隆寺、通王城、圣劍寺、龍蟠水池、巴戎寺、女王宮、崩密列、洞里薩湖)、金邊
緬甸篇:曼德勒、仰光、蒲甘、茵萊湖
國內走過的地方比較多,在下文中會有部分地方有所描述:
江西:武功山(去了三次)
山東:泰山
浙江:義烏
江蘇:徐州、連云港
福建:廈門、鼓浪嶼
北京:天安門、故宮、恭王府、南鑼鼓巷
湖南:湘西德夯苗寨、鳳凰、郴州小東江
廣西:桂林、大圩古鎮、陽朔,海洋鄉銀杏、北海銀灘、黃姚古鎮
成都:春熙路、銀廠溝、文殊院、青羊宮、四川大學、望江樓公園
貴州:
黔東南環線:桂林、龍勝、地坪風雨橋、肇興侗寨、黎平、天生橋、隆里古城、錦屏、鎮遠、西江千戶苗寨 、朗德上寨、新橋苗寨、榕江 、三寶侗寨、宰蕩侗寨、岜沙苗寨,加榜梯田
云南:
元陽梯田-勐拉溫泉-金水河越南口岸、沿中越邊境西行+苗族+瑤族+莽人部落+苦聰人部落-西隆山-二甫村、李仙江-土卡小漁村-三國界碑-勐康老撾口岸、曼灘村、廣南文山壩美村
新疆:
烏魯木齊、鳴沙山、木壘胡楊林、富蘊縣、可可蘇里野鴨湖、可可托海、布爾津、賈登峪、禾木、小黑湖、喀納斯、吐魯番
廣東:
開平碉樓、河源萬綠湖、潮州廣濟橋、韶關南華寺、大丹霞、樂昌九峰、從化影古線、惠州天堂湖、英西峰林、石門紅葉、連州地下河、大東山、南崗瑤寨、梅州客家圍屋、茂名放雞島、汕尾南澳島、惠東鹽洲島、廣州、深圳
柬埔寨篇——我與光一起生活
二月份的暹粒在干燥的東北季風控制下干旱少雨,土地呈現出一種自然風化的松浮,進各大廟宇,都要經過一段長長的植物肆虐的叢林小道,在雨季時候泥濘不堪的路面,這時候塵土竟要漫過腳面,浮土三尺,有土如粉,大概就是這樣子了,我的白裙子裙尾拂過路面,飄起一層薄薄的塵埃,透過渲染的逆光,梅說我,自帶光芒。
車夫Bobe是一位剛結婚十個月的二十歲小伙子,白天駕駛突突車往來于各個景點之間,晚上在客棧大堂睡沙發值守。對于長期戶外工作的他們來說,暹粒塵土飛揚的旱季和洪澇泛濫的雨季都顯得漫長難捱,一切人為的修飾和防護也都徒勞無益,皮膚在長久對抗陽光和風雨中變得黝黑粗糙,帶著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態。
吳哥寺廟群地域廣大,廟宇也不在少數,尤以小吳哥最負盛名,以建筑宏偉與浮雕細致聞名于世,可在我看來,假如沒有四周草木叢生的林莽和方闊涌動的護城河,小吳哥的美恐怕就要減半。建筑不可逆轉地風蝕殘損,任何潛心筑就的美最終都將歸于自然,這種歷久彌珍的漸微總讓人生出無限的幻滅感,而植物、水流以一種更加迅速的興替見證了積年累月的衰敗,也帶來蓬勃不休的進化,生生滅滅,一座塔里,是跨越幾個世紀的文明,也是世道循常顛撲不破的真理。
我每天樂此不疲地纏著Bobe帶我去寺廟看日出日落。小吳哥,日出為最,晨光從吳哥寺后浸漫而出,寺前蓮花池中倒影對稱式的美。圣劍寺則要在日光最盛的時候到訪,因周圍的叢林太過茂盛而游人鮮至,灼烈的艷陽不至讓廢墟陰森可怖,而光影也令層層石門顯出漫長的層次和對比鮮明的框式構景。臨近傍晚時候,塔布隆寺出口前婦女掃地的情景最為動人,女人的發絲,薄紗花衣和笤帚揚起的浮塵在穿透樹冠的斜陽中都帶著光暈,這樣略帶隔膜的光線最能讓人懂得“意韻”是怎么一回事。夕陽則不要去人聲鼎沸的巴肯寺了,通往龍蟠水池的護城河木橋棧道兩邊的湖景是不可錯過的去處,湖中大片枯死的樹木,漂浮的虬木殘枝,淺可見底的緩滯湖水中的倒影,在殘陽中猶有一種末世紀的蒼涼暗黑之美,吳哥的數百年興衰舊事,都在轉瞬即逝的絢爛光影里。
旱季的暹粒,陽光中有浮塵的渾濁,景物雖不通透至一目了然,但可做一些模糊的邊界處理和賦予一些朦朧的詩意幻想。像這個史上曾輝煌昌盛達六百年之久的高棉帝國和它現代史上曾經歷的諱莫如深的苦難,公路兩邊漂亮的別墅花園酒店,一墻之隔是貧民家徒四壁的窩棚,興衰榮辱都在旦夕之間,沒有純粹的干凈,也沒有極致的完美。
越南篇——塵埃里的河流
關于越南,我看了最多和西貢有關的片子,但置身其中,我卻發現自己對它依然一無所知。
二月份的西貢仍舊燥熱混亂,摩托車橫沖直撞,塵囂之上,萬物生長?!肚嗄竟现丁防锏?a class="link _j_keyword_mdd" target="_blank">西貢全然不見蹤跡。陳英雄片子中的西貢是舊時光的美人,老派,守舊,但一字一句無不含著風情。而我見到的西貢是《Three Seasons》中的那名喚作蓮的美人夜晚出入的霓虹夜場,范五老街的酒吧街,音樂震耳欲聾,侍者竟聲招攬客人,各色人群在此尋歡作樂。
流經高山峽谷、森林灘涂的湄公河在西貢結束了洶涌奔騰的姿態,以一種無所不容的廣闊接納了這個城市碼頭的相遇、角落里的偷歡、骯臟與體面、淪落和滄桑?!八阉型度胨鼞牙锏臇|西統統帶走……所有這一切都流向太平洋,它們還來不及漂泊就被那暗流中的深邃而又急劇的風暴所帶走,一切都懸浮在大河的威力之上?!?br />
我的旅館房間就在酒吧街上一棟民居的三樓,穿過電線密布的街道到一個小小的門臉兒房,白日里是旅館接待臺,到了夜晚,就擺滿了塑料小凳,變成臨時酒館。不問來歷的人坐在這里飲酒或者喝一種加了大量冰塊的濃咖啡。沿著窄小陰暗的樓梯上去,從正對街道的窗子望出去,顛倒夢想的人,清明覺醒的身,我站在窗前,帶著一張被隱藏的臉,置身事外,又深陷其中。這滾滾的人聲車流,這游蕩其間的浪子們,帶著頹敗生活里的英雄夢想,在9°微醺的酒精里忘乎所以。
梅睡著了,她是個天生快樂的人,不記舊惡。我像是園子中的半夏,面上開著蓬蓬勃勃的花,能為外人所道的皆在不見天日的泥土里。我們是兩條不同的河流,在人生的某個時段里匯聚于此,在彼此生活里留下過往的印記,而后各有去處。我想起Lee,想起L,想起那些我在旅途中一再遇到的人們,想起我在往芽莊盤上公路夜車上不可抑制的眼淚,那些過往的無言小事是浮在寓所里的塵埃,唇息之間,不曾消散,而在某一日巨大的變故面前,紛紛涌,迅猛如河流。這西貢的燈火,暖風,漂浮的森林,記著杜拉斯和她的中國情人在甲板上初遇時候身上幾乎透明的真絲連衣裙,也記著才她十五歲半就已經過度衰老的臉。
一切皆流,無物常住。
越南篇——只愛陌生人
常人在旅途表現出來的自我與生活中的自我,可說是兩個模樣。
日常里,圈子小到張家姑娘的同學與李家兒子的表弟也許就在同一家公司鄰桌而坐,陌不相識的兩個人其間也有千絲萬縷盤根錯節的關系,這鋪天蓋地的人情既叫人可親可近,種種捕風捉影,蜚短流長的齷齪也在其中滋生,令人時時感到莫可名狀的壓制,不能縱心縱性。出走,就如雀鳥歸林,魚鷹返水,建立一種自我主導的新的秩序和人情,比忌憚于已有限制要率性得多。
有古話說:日久見人心,這話也是矛盾的所在。日久自然可以看到一個人的品性好壞,可在我看來,日久磨練的更是自己的世俗心。許多原先看不到的好處日漸覺得可貴,也有許多原先嘉許的德行后來變得一無是處,所以有“當時只道是尋?!?,也有“人生若只如初見”種種概嘆。
時日越久,越容易對過往生出羈絆,或者留戀,或者悔恨,這都不是當下自在的活法?;ɑú莶輵鹃_放,來年新生,不似人幾十年長久的存在,日子一年年過去,記憶一年年累積,如負重車,踽踽前行,不能輕松度日。倒不如在旅行中,一面之緣,點頭之交,深知往后再無交涉的可能,也不受身份、名譽、地位的牽累,倒能坦誠相交,毫不設防了,所以常常見到有人對身邊人三緘其口,和萍水相逢的人說知心話這樣的事情。
唐朝女詩人李治有詩言: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這一個“至親至疏”也道盡世事人情,風搖碎葉為美,畫紙裁屏為美,晴空朗日便覺空白無物。相識越久,人情的親疏淡泊也就成了彼此的羈絆,人倒是無親朋好友,無妻女子侄的好,所以在古代有許多隱遁者要避世修行,而后悟得佛法的諸多妙處,再回到俗世中,方能無我無物。我自小被著意看中,父母姊妹在旁,沒有一日是一人自在的,“前無所往,退無所歸,羊觸藩籬,進退兩難?!痹酱?,也就越愛任性妄為的,工作之后,也就時時出走,自行其是。
凌晨從會安到峴港的車程不過半小時,與剛認識的W和Z也能絮絮叨叨地從出租車上聊到后來租motorbike一起騎到會安往返半日,而后他們二人飛河內。梅整個下午都在鼓動我從峴港飛去河內,盡早與二人會和,我雖無意于此,也只能成人所愿。我在路上隨緣順意,邂逅同行,遇人言笑,不遷就也不牽強,從西貢到河內,與人建立關系的總是我,而去延續關系的常是她。
吉田兼好說,人活到四十以后,就容易不顧禮義廉恥,生出諸多尷尬惡事。人情相交也是,初時溫和相親,久而久之,夫妻嫌隙,兄弟反目的比比皆是。如此,倒不如只愛陌生人,或者,只把身邊人當陌生人相待吧。
越南篇——飲食男女
在河內時,梅歸心似箭。
前十來天,她飲食不調,日日腹瀉,我帶過去的喇叭正露丸、藿香正氣丸多半被她吃掉,后幾天又演變成了苦不堪言的便秘,我每日晨起等洗手間要等得人心焦氣燥。
可在關口一辦完入境手續,梅就開始連連抱怨,呀,河內人多悠閑,老爺子多帥氣,服務生多貼心,一回到國內就變了樣了,大街上車喇叭按得一個比一個響,的士司機都是木乃伊一樣的僵尸臉,任由你把偌大的行李包從后備箱里拖進拖出也無動于衷,大巴車上某衣著光鮮的夫婦倆兒為到底是誰弄丟了一包越南特產吵得不可開交……這該死的天朝!梅一邊吐著橄欖核,一邊恨恨地罵。前兩天,我還和她在河內三十六行街的巷子里悠閑地喝咖啡,抱著買來的鮮花,從晨光逛到日暮。
梅日日惦記的是家里老母親做的蘿卜干炒蛤蜊肉配白粥,我則因始終未吃到越南美食甘蔗蝦和炸象魚耿耿于懷,一個有矯情的中國胃,一個有貪吃的大眾嘴。我們二人常常在吃什么這個問題上有著不約而同的焦慮感,梅拒絕再吃越南街頭巷尾的生牛肉河粉,我則對雞扒牛扒之類的料理難以下咽,最后折中的辦法是二人常常以魚露拌炒飯為食。
到大叻的除夕夜,二人鄭重其事地問旅館老板借了廚房,打算煮一餐中國餐來慶祝新年,同時邀請老板和其他外國友人共進晚餐。在斟酌了美味、豐盛和簡便、特色幾個關鍵詞以后,最后菜單定為hot pot,另配幾個炒菜。好在大叻盛產水果,買幾只椰子不算難事,只是在集市買雞則難倒了我們,椰子雞火鍋以肉質細嫩兩斤左右的竹林雞為佳,國內雞檔往往標出產地、品種、價格,三六九等任君選擇,大叻的集市上一來語言不通,二則物種不清,但凡我們多問幾句,攤主拎著雞動輒就做出剁頭的手勢,嚇得我們連連say no,最后只得以大小選論,惶惶逃離。菜配齊了,臨開火也只能長嘆巧婦難為無炊之炊,越南菜里煎、烤居多,眼瞧著熟識的煤氣灶和煎鍋,可無論如何倒騰,火力就是不溫不火的,中國式的爆炒最后成了小火慢煮,好在椰子雞火鍋倒是像模像樣地端上了桌,一眾不明就里的國際友人興致勃勃地吃了一頓不倫不類的中國餐,我白日的滿腔熱情變成了餐時的訕訕而笑。
等從峴港飛到河內,與Z及W會和,四人的首要議題是如何吃一餐地道而且眾口咸宜的越南餐。W走到老巷子里人頭攢動的火鍋大排檔就兩眼放光,苦于語言不通,只能指著別桌照樣全上,趕巧鄰桌一位頗有校園歌手氣質的男生英語尚好,極力向我推薦河內特色的炸田雞炒酸筍下火鍋,配著檸檬汁兒魚露味碟,一試之下,酸辣咸香鮮,各種刺激味蕾的滋味齊齊入口,多日疲累的中國胃得以慰藉,四人吃得酣暢淋漓。W與梅一再感嘆,這是越南入境以來吃得最對味的一餐,完了兒,四人還逛到巷子里,在圣約瑟夫大教堂的光輝下,與河內人民一起在路邊享用了一杯滴漏冰咖啡。
一飽口腹之欲的代價是,梅安然無事,入夜后,我開始鬧肚子了。
越南篇——閨蜜這種生物
我常常對梅有一種憐影自照的顧護又咬牙切齒的嫌棄,這感覺就像在徹骨冬日貼身穿了一件質感不佳的羊呢大衣,貼心溫暖卻刺膚瘙癢,不可或缺,又實在不宜過分親近。
梅長我兩月,女人三十,談論的話題已經不是做不完的功課和好看的男生了,而是寥剩無幾的工資卡和日漸松弛的皮膚。梅每周拖著行李箱去一次香港,不為Lane Crawford里的限量版,而是拖回來各種花花綠綠包裝的進口小零食,她的加班時光是用零食來陪伴的,她亦不會煮飯,睡覺也遵循八小時制,若到了周末,定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我時常揶揄她,廣東媳婦賢良淑德的好名聲在她身上絲毫瞧不出任何痕跡。
我的生活,則與梅大不相同,我寧愿負重十公斤一天走幾十公里去山里徒步,也不愿意在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逛上兩小時,且我有失眠癥,慣常晚睡早起,生活諸事皆要提前做周密安排,食物亦皆清淡簡便,總體而言,我的生活貫穿著省察和律己的部分。
我與梅之間的種種差別,在平日小聚中并不曾到婦姑勃溪的地步,到朝夕同行的旅途中則日漸顯示出這種差異帶來的困擾。
我的少眠令我對看日出日落抱有極大的熱情,常常在四點鐘即要起床化妝,等鬧鐘再三響起,我諸事停當,梅仍舊在呼呼大睡,我一面心急將要錯過的日出勝景,一面氣結她不以為意地坐在床邊晃著小腿花上二十分鐘將防曬霜敷到硬幣般厚,況且她還要在馬桶上再花上一刻鐘!我一天的好光景便是從這樣的晨起時候開始的,以致我后來常負氣對梅言:再不起床,我就掀被子了!這時常是我母親對付我的招數。
梅愛吃零食的毛病在旅途中則表現為買買買,她亦不管財務,連同護照、錢包一同交給我保管,全然不顧費用開銷幾何,而且,她糟糕的英語等同無用,吃穿行樂盡皆由我照應,所以常常出現的情況是她像一位榮寵加身的小姐四處光顧,只消瞥上一眼,手指一指就欽點下某物,我則是聽話跑腿的婢女,砍價、買單、記賬,大包大攬,而后對著日益減少的公費長吁短嘆。梅對于一切肉食都表現出莫大的興趣,即使是在日夜腹瀉的情況下,也對燒烤興趣不減,慫恿我從路邊攤販手中花4000瑞爾(柬埔寨貨幣,約折合人民幣6元)買下八串烤翅尖,在旱季暹粒一路塵土撲面顛簸異常的突突車中愜意地啃嚼下肚,彼時,我只擔心我的一瓶喇叭正露丸能否撐到越南入境以供后用。
但我與梅也有脾性相投的時候,遇到漫天要價的攤販或者欺瞞敲詐的司機,常常不能忍氣吞聲,小事化了,必要據理力爭,或者索性也擺出一幅無賴姿態,以牙還牙。我曾與梅深夜蹲在長途巴士售票點訂位的小妹面前,雙雙盯著對方的面目,一言不發,無聲抗議,直至她無償將誤訂的車票改簽至理想時間。我們也在多番交鋒,不為一美金退讓,竊喜包車砍價得逞后,屢屢感慨路途的確遙遠司機不易,多付與幾美金的小費。女人的心可大可小,有時錙銖必較,塵屑小事不能相容,有時悲天憫人,輕易就諒解了對方。
“細雨中的日光,秋千搖碎大風”,我與梅之間的千差萬別,亦是不徹底的事物中的一樁,然而也有凈月澄空的時候,如lee所言,月明白鷺飛,一道夜歌歸。
緬甸篇——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
小酒館旅館遠離曼德勒城區,僻靜難尋,周圍食店酒肆一概沒有,挨著民居,帶著城鄉結合部模棱兩可的味道,流民、貓狗,塵土飛揚,生澀而略帶狡黠的眼神,暗隱著樸實鄉村向奸詐商業過渡的蛛絲馬跡,但它蔥蘢著綠的花園,就足以撫慰我從仰光一路顛簸勞頓到曼德勒來的疲累之心。
我尤其愛這園子,不管房間陳設如何簡陋,餐食口味如何地難以調和,皆因一切現代化的文明都意味著更多的獨立自助,而缺乏人物交涉的情味。有了園子,來來去去的人流連其間,植物一年年長大,陳設一年年老舊,但浸潤了人事的氣味,就成了說書的堂會,“據說石塊曾經自己轉動,樹木曾經開口說話,鴉鵲的鳴聲里曾經泄露過陰謀作亂的人?!弊哌M去,就是一場場往事紛沓至來,一個個面孔鮮活再現。
小酒館的園子里種的大多是芭蕉、棕櫚、竹芋之類,葉片闊大,蓬蓬勃勃,小徑兩旁撐紅紙傘做燈,夜里燈光下紅綠相襯,絲毫不覺俗氣。今夜,旅人仆傭都已睡去,只余我一人,守著這園子,讀博爾赫斯的詩: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于你生命的詮釋,關于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打了幾個電話給L,還是聯系不上,我心里雖然知道必然是聯系不到的,還是固執地一試再試,他現在身處北天山的群山之巔或者激流之側,哪里會有信號的。這幾年來,分開旅行總是常事,比兩人相見的次數竟還多些。各自安妥地生活,已成為習慣,之于對方,就像身體某個地方的胎記,秘不示人,就連自己也時常會忽略其存在,一半是因為穩固的信賴,還有一半是因為疏離的存在,能讓我覺得他之于我的生活有所不同的,是在別人身體上的胎記招搖人前的時候,讓我那樣驚心和警覺,知道自己是和別人相同的,也是不同的。
L此人,周身樸素,并且少言。但L的少言和旁人不同,我常見寡言之人身形多清瘦,大概是思慮繁多,又苦于如何排解,因而自陷沉溺,看似矜緘順從,實在孤傲執拗。大多文青諸如此類,捂在高壓鍋里一樣密不透氣,在外聽不得一言一語,一有了機會撥開塞閥,噴得炙烈滾燙,沸反盈天。我一本《第二性》尚看得十分吃力,文理不識,但和人就女權問題辯白起來,還要旁征博舉,咄咄逼人??措娪白x小說,每每到凄厲悲苦處,不論好人壞人,我也都跟著流一場糊涂淚,真到自身世故變數之處,其實漠然決絕,一滴淚也沒有。我也有讀書人敏感的小情緒,體會既不通透,還會有諸多感慨,得了好處,有小雀躍,被斥責了,有小失落,戲弄了人,也會有小得意。L卻是溫和敦厚的樣子,他不附和人,但也不苛責人,少見郁悒激憤之情,更不說尖酸刻薄的話,所謂“見佛殺佛”,無有我執。L身上,有種日本美學中的“侘寂”之美,謙遜而且節制,簡樸甚至可以說粗糙,但你能感觸到他的質感,那種融和安寂的姿態,在中國話里,是一種稱之為“藏拙”的東西。
和L在一起,常常能讓我看見自身精神上的殘缺,因而見他,兩人常常話也不說。我在別人面前隨心隨性,到了他跟前兒,竟常??诓粡男?。就像從窄仄胡同轉個彎兒到了渺?;脑?,心下一凜,待要抒情,出口的卻是“天兒也涼起來了”,原來熟識的詩文在自性具美面前都覺得班門弄斧、暗淡無光。近情情怯,“好的東西原來不是叫人都安,卻是要叫人稍稍不安?!?nbsp;
以前和L說起園藝一事,我以為,回廊盡頭,天井中間,柵欄內外,種植植物怎樣高大茂盛都不過分,鮮花著錦,烈火烹油般熱鬧最好,也更加不必著意修剪,L只是微笑。后來我知道日本的投入花花道常取那些被鳥啄蟲蛀、風雨侵蝕、瀕臨枯萎等生死隨緣的花草一枝入器,形態線條還是其次,神韻內涵才是要緊,一枝花里,就可見風云雨雪光風霽月。一個人,耐得住孤獨,只能領略”人間有味是清歡“的小自在,倘若沒有我執,才能疏狂、曲謹種種都隨緣,心內菩提,四季蔥郁。
遇見L,我才知道以前讀“孤獨是一座花園“的下半句“但其中只有一棵樹“,竟未全懂得。
緬甸篇——寫一把十樣錦
在Nyaung-U, Lee每晚抱著LP細讀緬甸景點的文化攻略,卻不過陪著我和暖騎著小摩托逛菜市,看些瓜果蔬菜,隨我滿心歡喜地每天換著買花。在我看來,有逛菜市場的愛好在緬甸是一件怡人的享受,這里的集市不光有各色奇異的果蔬,還有林林種種才采摘的鮮花同賣,那種蓬勃新鮮的勁兒看著都讓人覺得生活一下子豐滿鮮活起來了。
緬甸的集市常常就在屋子籬笆墻外街巷交界的空地上,婦女們端著竹蘿挑著竹擔,往林蔭地一擺就拉開了架勢,雅雀隨行,貓狗流竄,隨時可成集市,也都隨時歇攤回家。集上既不需要攤位稅收管制,也沒有公平交易的稱量裁定,計量器具也十分粗糙古老,天平秤一頭一缸豆子就可當做砝碼,斤兩之數大概只在估算,有豪爽的饋贈,也有禮貌的承讓,外在的管理秩序欠缺,人情之間的坦蕩相親卻是約定俗成,童叟無欺,少有爭執。
竹籮里蔬菜水果的樣子都不大好看,個頭萎小,表皮坑坑洼洼,根須殘葉也未摘揀干凈,更欠缺擺攤的藝術,不像國內的super market里分門別類堆碼得齊整鮮亮,大約就一股腦地傾倒在籮筐里,任人翻來倒去地撿摘。緬甸炎熱多雨,植物都長得失去了控制,灌木叢生,喬木茂密,唯獨這食材天生天長,簡單粗陋,但相對于現代化的種植也少有化肥農藥毒害的隱憂。
和果蔬擺在一起的,是堆扎的繽紛鮮花,攤子后面或蹲或坐一位梳著發髻,插黃鶯草或者茉莉花串做裝飾的婦人,衣物簡單保守,臉上涂的以作防曬和保養之用的黃色丹納卡的紋樣便能瞧出主婦精巧與否。集市是屬于女人的地方,無論四面竹籬的家里怎樣困窘,公婆叔侄如何相欺,到了這里,女人就能把她們的熱情和柔韌用得如魚得水。
提菜籃子的女人一手強勁有力地兜抱著孩子,一手撿摘合意的蔬菜,無非是些豆角、通心菜、胡蘿卜、西紅柿之類的日常菜類,餐桌上吃得單調乏味,但末了女人總不忘去花攤上選一把鮮花捎帶走,貧瘠和光鮮都見于生活。女人們選好的花束無需包扎,隨手散亂地和果蔬同放入籃,只是日常生活的提鮮調味品一般,再有遠一些的為了防止路上花朵日曬枯萎,就地取材摘一頂荷葉裹住花蕾,竹條攔腰橫束麻利地擰個結,也就抱走了。
市井之地最見風土人情,活色生香的集市也就是緬甸人形形色色的生活。蠅蟲肆飛的魚攤后的菜籃子里,一把翠生生的南瓜苗和幾枝鮮艷盛放的菊花在等著閑聊的婦人歸來,賣大蒜頭的婦人簍子里泥污沾身的衣服上鋪陳著一把蔥翠悅目的十樣錦,Nyaung-U的菜市場里是為三餐之食而傾其所有的窘迫和安于生活與人親善的喜樂。
緬甸——萬物靜默如謎
常用來形容蒲甘的是“多少佛塔煙云中”,我去的不巧,煙云沒看到,還淋了大雨,所幸剛到蒲甘時有一晚夕照有一輪舒日可看。人的心理真是一件十分難解的事情,先前見了意外的美好,即使轉瞬即逝,也是可待追憶。倘若一直陰雨霏霏,恐怕是要懊惱好幾天了,哪怕終于有漫天霞光,那片刻的歡愉也無法與從始至終的好心情相提并論罷。
早起看日出是一件矯情而且勞神的事情?!叭粘龆?,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我們這樣短暫的自得實在算不上逍遙, 黃庭堅那一件著名的禪宗公案“聞木樨花香否?”實際上“二三子,吾無隱乎爾?!?,日出日落,不隱不匿,本來是尋常景象,看蒲甘日出,在我們卻成了一件緊要的事情去籌劃,地圖上勾畫圈點,為訂馬車還是單車商量不下,手電相機各樣行頭打包裝袋,夜里還喝了酒以助早眠。
凌晨四點多即爬起來,摸黑出發,即使是作為緬甸最熱門的旅游城市,蒲甘的照明設施也同各色林立的佛塔一般殘敗,客棧食店遍布的新城,也一樣缺少路燈的照拂。上世紀四十年代,緬甸為擺脫英帝國殖民控制,引狼入室,與日親善,結果自取其辱,緬甸獨立可謂是才出虎口,又入賊穴,在被日本三年多的掠奪性統治下,緬甸經濟大衰退,百業廢黜,民生凋敝。時至今日,緬甸坐擁豐富的森林和玉石資源,卻無力自救。四點多的天空,朝陽將臨,星月尚在,只是同沒落的國家一樣暗弱。
紙質地圖已然是看不明白,平原廣袤無垠,森林也好像生得齊整,毫無山勢起伏的依憑,岔路口的指示牌暗黑難辨,行人稀少難以打探,更何況語言交流也不靈便。我在駕駛能力上的欠缺,累及Lee需要騎著小摩托載我度過這幾日繞塔穿林的旅行。蒲甘在伊洛瓦底江中游谷地的沖擊平原上,漫長的雨季來臨時,洪澇便是千里之瀉,沉積下來的土壤中砂礫夾雜,騎車總有一種阻滯的擔憂,兩人以可怕又奇妙的直覺前行,竟也開到了日出觀景塔Shwesandaw。
塔頂坐立著密密麻麻的游人,我一向不愛從眾,卻也知道從眾的諸多好處,一來,是一條更加便捷有效達到目的的通道,雖不出奇,卻也保險;二來,另辟蹊徑則意味著冒險,從眾,這種自然歸類的從屬和依附卻可獲得認同感,免除旁人的質疑、阻撓和揶揄。Shwesandaw,面對著DhammayangyiPahto、Ananda、Thatbyinnyu Pahto幾座精美的大塔,視角不錯,高度也足以俯瞰遠處林立的小塔,不論是日出日落,都算是有景可看。只是,以它做觀景臺的人摩肩接踵,趨之若附,不知道有誰在光線最迷人的時候繞塔一周欣賞過它的風姿,人情向來如此,最繁華處,亦是最落寞地。
行前看過的資料里說蒲甘曾有佛塔萬座,數百年間毀于天災人禍者不計其數,數以千計的佛塔掩埋地下難覓蹤跡,如今,僅余兩千多座散落在方圓四十平方公里的地域內。"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扒叭速M盡機巧壘就的萬世功德,不過數百年間,就灰飛煙滅,即使是DhammayangyiPahto得以宏大精巧的盛名傳世,塔內腐臭不可聞的蝙蝠糞便也早已掩埋昔日Narathu王的權勢盛焰。
我坐在Shwesandaw塔頂,面對一個盛世王朝的恢弘氣度和一個遲暮英雄的累累傷痕。拂曉時光的蒲甘,光線清冷給塔林布上滄桑的痕跡,植物呈現出肅穆的墨綠色,萬物靜默如謎,微風拂過的塔頂,風鈴響起,恍如舊夢說新書。
緬甸——烹小鮮記
緬甸有一道十二味蔬菜湯,以大白菜、胡蘿卜、菜花、菠菜、荷蘭豆等十來種蔬菜切塊兒,白水清湯煮至鮮脆爽口,加少許食鹽提味上桌,吃起來惟有一個妙不可言的鮮字可說,而且青翠潤白嫩紅相間,恰如滿園春色,有日本徘圣松尾芭蕉一名句“樹下肉絲、菜湯上,飄落櫻花瓣”之韻,十分平易親和,且有人、物互動的樸素纖微的煙火氣息。
在緬甸這樣燥熱濕重的地方,一碗這樣的什錦蔬菜湯就讓人覺得神清氣爽,我們這東西南北口味迥異的四個人,也僅有這一味極清極淡的蔬菜湯才能調和,不起紛爭,以致此行十來天每餐必點,常吃不厭。古人言:“恬淡為上,勝而不美”,在飲食上亦是,膏粱厚味雖美,但如果進食過多,也是難以消解,只有清寂調和能榮寵四時,家常天然比之厚味珍饈,守的更是食物根本上的味之“道”。
我在集市上見到緬甸人賣鮮魚河蝦的有,禽肉瓜果的也有,食材上雖然說不上奇珍難尋,但尋??梢姷囊彩抢劾墼谀康????a class="link _j_keyword_mdd" target="_blank">緬甸人的飲食實在是單調得乏味,十八般烹飪妙法大概只得了煎、煮、烤、炸、拌幾樣,而且食材的配伍上比起中餐的物盡其用則大為遜色,吃來吃去無非是些拌沙拉、烤餡餅、炸面點、煮咖喱種種。中國古人物貧但講求風雅,簡單食材托于器物還能造一種詩意出來,到了緬甸這里,大概受英國及印度飲食的影響,守舊而且孤傲,刻板不通變化,所以不及中餐那樣千變萬化,一樣竹筍也要吃出咸甜酸辣多樣滋味來。以至于簡單里,只有這一味蔬菜湯得了調和的妙處,所以常見常吃。
這道蔬菜湯在各個食店均有供應,而且隨著應季鮮蔬的變化和各地食材獲取的難易程度,不拘泥于種類和數量,廚師隨意烹煮,看似簡便易得,嘗過數家之后卻也是高下立分。一路走來,或者蔬菜切得過于細碎,已成羹糊,或者加了重油翻炒燒湯,入口滋膩,不僅失了鮮味,連湯色賣相也是渾濁不清,再或者就是食鹽投入過早,食材汁液滲出,不僅味枯,肌理口感上也沒有了爽脆勁兒。惟有小酒館旅館晚餐的菜湯鮮美留味,一只大湯碗不僅量大份足,食材先后下鍋烹煮得火候也恰到好處,盈盈青翠,鮮嫩爽口,喝下去解乏消暑,更是難得旅館在城郊花園,周圍一眾仆傭也不似別家克制謙恭,透著鄰人家常的親切味道,家常做法吃出鄉情鄉味來,才是可貴。
尋常食材,也各自有其秉氣,烹煮不得法,則傷至味。濃厚菜肴用重油加香料就易獲得,而一個“鮮”字,卻必須謹守天時節令,少加粉飾。食物配伍烹飪之道亦如做人,本性天然,才覺質美。袁枚在《隨園食單》中終其一生求的是一味鮮美,處世上又何嘗不是一片不受侵擾的清凈之所呢。
緬甸——沒有季節的小墟
從仰光中央火車站開出的Circle Train將會載著我們繞城一周,穿過這個文明新興與殖民老舊的矛盾城市。我才從市中心的市政大樓和高等法院繁華地帶走過來,戴白手套的禮賓著燕尾服優雅地立在星級酒店門口隨時準備為你拉開車門,婚紗影樓外墻換上了貌美的甜蜜新人照,電影院門口熱戀的青年學生正在挑選合適的電影場次,高樓林立,鴿子飛翔,這個舊朝古都的緬甸第一大城市似乎正邁開步伐擁抱一切現代文明的建設和秩序。
英制窄軌小火車咣咣當當駛出尖頂的候車站臺,帶著對維多利亞精致時代留戀而惆悵的臨去一瞥。穿過路橋,仰光才對我展現出它老舊交替、病態雜蕪的一面。
火車并沒有門,我以前尚不能理解在飛馳的鐵軌上如何能上演扒火車這樣的絕技,如今坐在這緩慢行駛的小火車上才知道實在不是難事。裹著拖地籠基的婦人,一手平衡著頭上承載重物的竹蘿,一手拽著扶手,腰一擰就上來了,有下車的人,把身上的搭袋一揚手扔出車外,人輕倩地閃身就下了車,扶著車框半邊身子懸在外邊吹風的卷發少年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沒再見著了。沿著鐵軌,盡是小攤小販兒的集市,而且這集市流動到車上來,賣甜茶的,買水果的,在車廂里進進出出,空心菜簍子橫在滴滴答答的濕衣服下面,疲累的光腳漢子赤臂坐在車門處扶著下巴打瞌睡。
坐在我旁邊的印度三口之家,年輕的母親伸手擦女孩兒臉上的污跡,父親則一直側頭注視著母女倆。百多年前,英國人通過三次英緬戰爭占領了緬甸,1886年,緬甸淪為英屬印度附屬省,除了一些精英崗位被印度人占據,大量的印度南部窮困省邦的農民、腳夫涌入緬甸,即使和底層緬甸人一樣窮困潦倒,印度人仍然受到更高的禮待。昂山帶領緬甸脫離英國殖民控制后的半個多世紀里,盤桓在此的印度人成為客居異鄉的流民,生活與這個城市一樣百病叢生。
火車一路所過,橫七豎八晾曬的床單衣服伴隨著低矮密集的棚戶小屋出現,村莊看起來像是一件件打滿了白補丁的黑綠褂子。棚戶區是鄉村往城市進化的過渡寓所,不計其數的人在這里尋找一個落腳點寄望以此在城市中找到一份賴以糊口的活計,也是城市生存空間擠壓的邊緣地帶,一些失意的人撤離城市名利場,蜷縮在此,以低廉的生活成本溫故自己與城市的記憶。拔雞毛的婦人拎幾只剛被宰殺的雞穿過鐵軌,背書包的少年追著車窗奔跑,三五個孩子在浮著垃圾的河邊踢球。黑澤明第一部彩色影片《沒有季節的小墟》里的情景歷歷在目,城市被遺忘的角落,棚戶區各式各樣的小人物交替出現,生老病死,浮華悲歡,不經世事的人帶著淺顯的快樂和卑微的希望。
火車一路走走停停,正午的太陽下,我在搖晃的車廂里昏昏欲睡。
緬甸——撒嬌藝術小論
我的旅途總與男男女女脫不了關系,真正一個人走的時候少有,即便有,面對狡詐的小販兒,滑頭的車夫,或者旅館行李房袖手旁觀的waiter,也總有心力不逮需要幫忙的時候,如何機敏地應付或者委婉地求助,著實是一件見心見性的事兒。
我在讀書上的偏好,到生活中也是,只精一樣而其他諸事是一貫的糊涂,錢財賬目上更是混沌不明。緬甸一路每到旅館退房結算時,貨幣匯率如何換算,而且如何將公費私費分割清楚,大大小小的幣額清點統算,到我手上即是一件十分費力的事情,心急求助于同伴Lee,也就老老實實地坦言自己愚笨不清。Lee說我,求人氣盛,批評人更是持刀而來,沒有半點虛與委蛇,簡直與我寫東西時的風雅精微截然不同,不僅沒有做女人的情致,而且連做人的世故也不懂得。
說起撒嬌一事,總跟調情、求助脫不了干系,有時是婉約的示弱派,以委屈、嬌弱之情狀換得雄性荷爾蒙膨脹或者母性關懷泛濫而施以援手,有時是豪放的逞強派,以不勝負荷之態強行為之,使紳士淑女羞愧于自身的無視而慷慨搭救,可不管是何種撒嬌姿態,目的無非前述兩種。撒嬌得當,就會成為當事人你情我愿心照不宣的小趣味,可也得適時適地適情,不然容易有胡攪蠻纏、無理取鬧的“撒潑”之嫌,再或者,容易引人側目,累及他人。
旅途中最怕與情侶為伴,因你全然不曉得你可愛的女伴會以何種方式在寵溺她的男友面前撒嬌。我的一位三十有加的女性朋友深諳“低齡嬌”之道,每每在途中以壓舌奶聲疊字喚男友,并輔以咬唇、嘟嘴、聳肩、甩手、跺腳各種動作,我聽聞目見,總有吞了大份混合各種奇怪香料糊汁咖喱的惡逆之感。我生性疏離,看似常常置身事外什么都不在意,其實睥睨倨傲,樣樣都揣著刻薄的忖度的,自己不慣撒嬌,且看不得旁人不顧場合不分對象地撒嬌。對于此種撒嬌,英國一位終身未婚,飽嘗個種滋味的浪漫派文學家查爾斯?蘭姆更是滿腹牢騷,以幽默精妙的筆觸寫下《一個單身漢對于已婚男女言行無狀之哀訴》,歷數面對戀愛或者已婚男女“秀恩愛“的各種不適:
“其實,我真正要抱怨的是,他們總把這種卿卿我我毫不遮掩地擺到面上來,當著我們這些單身公民的面,他們是如此炫耀賣弄,一點難為情的感覺都沒有。在他們身邊的時候,通過種種間接的暗示或公開的聲明,他們會時時刻刻讓你感到:他們的相濡以沫的愛情,你是沒份兒的?!?br />
夸耀自己在知識上、財產上的優越,已經夠叫人生氣──不過,這些總還帶有一定的緩和條件。向我賣弄的知識,也許能使我增廣見聞;闊人家的宅院、圖畫、園囿、花圃,我至少還能享受一點兒暫時使用之權。但是,人家向我夸耀結婚的幸福,對我可就一點兒好處也沒有了——它從頭到底純粹是無報償、無條件的侮辱?!?br />
——Charles Lamb
在我看來, 如何舉止恰當地撒嬌實在是一門嚴肅的藝術。孩童的撒嬌即使用上了哭鬧滾打也是稚子無忌,嬌俏少女甩臉子跺腳鬧點兒小性子也可以被原諒。年齡日長,尼采有一句話大概可以描其風韻:沒有可怕的深度,就沒有美麗的水面。不悅淙淙小溪,更喜靜水流深。于撒嬌上,一些微小而不明的暗示更勝過夸張矯飾的表達。不過,在我這里,也有樂見撒嬌的時候。
身邊有一位H先生,已過不惑之年,仍然玩樂心重,和周圍男女性都保持著十分融洽的關系,卻始終單身。我曾經觀察過他與人相處的方式,其玄機在于撒嬌的尺度。比方說他若要托我辦事,既不是命令,也不是央求,而是見到我,先控住我的腦袋撥浪鼓一樣晃暈我,再尾音拖長三個高低音起伏叫我的名字,然后是Sara,你要干什么,幾點要交付諸事,末了,還不忘加上一句“我打死你啊?!奔扔胁豢赏普喌膹妱?,又有撒嬌拜托的央告,還有一點玩樂嬉笑的趣味,再摻雜著不辨親疏的曖昧,總能叫人繳械投降,甘愿為之。
當然,除了撒嬌的藝術外,他也實在是個有趣的人,曾國藩格言“養活一團春意思”這樣生機勃勃的情趣,說的大概就是他。他發達的小腿肌腱,告訴我他原本學的是田徑運動,曾是跳高一項省記錄的保持者;后來自學西方現代派繪畫,以當代畢加索自居,作品很快受到日本藝術館和畫廊賞識,受邀前往辦畫展,至今十多年,仍日繪一幅;再后來迷上了裁剪,在時裝設計和立裁上也展露出過人的天賦,作品走上四大時裝周T臺;等到微信公眾號風生水起的時候,他做起有關藝術設計類的官微,擁躉數十萬之眾。即便如此,他讀書的愛好也涉獵甚廣,天文地理,野史稗乘,無奇不有。旅途中若要與他為伴,自然是樂趣非常。
胡蘭成說,常人之情,連同他在內,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而張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量?,而對小人與普通東西,也是同樣嚴格,她這是真平等。當然我做不到,對H這樣一位有才有趣的人,那一點不甚男子漢氣概的撒嬌只是瑕不掩瑜,我也樂于寬容。
至于會撒嬌的女性里,也有一位挑剔潑辣又窮酸善良的美國女作家海蓮?漢芙撒嬌得讓人無法生厭,《查令十字街84號》整理了嗜書愛讀的她與倫敦書商弗蘭克之間長達20年的往來書信,其間漢芙以跳脫、風趣而不乏撒嬌、親昵的語氣對弗蘭克提出了諸多要求:
真是的?。?!
不是我愛嘮叨,弗蘭克?德爾!看到書店竟忍心把這么美的古書五馬分尸,拿內頁充當包裝紙、填箱料,我真是覺得世道中落、萬劫不復了。我向被包在里頭的約翰?亨利告狀:“主教閣下,斯文如此掃地,君豈信乎哉?”
他說他也實在百思不得其解。更可惡的是你把書拆散了,隨便抓來幾頁順手就包,害我根本搞不清楚上頭到底是在打哪一仗哪一役。
……
下回要寄書來時,拿第五一二頁和五一三頁來包書怎么樣?這樣我才曉得最后哪一邊打贏了,還有那到底是哪一場戰役。
HH
P.S.你們那兒可有《佩皮斯日記》?我需要它來伴我度過漫漫冬夜。
各位看官們,看這帶著撒嬌口吻的書信大概只是會心一笑,當你想到,漢芙只是一位拒絕庸俗書店的大眾讀本,想要尋求絕版珍本真正好書的女人,你就不會責難于她對弗蘭克的種種嗔怪之狀了。
我對人對物,寬容又挑剔,販夫走卒,商賈巨富,親近相交或者漠然無視,全憑一時情緒,抽身看旁人之間的撒嬌,也是如此,不僅看重性情喜好,還在意事出因果,私以為是一件好用但難用好的交際之法。但若臨到有人對自己撒嬌,我大概也是和他人一樣,軟弱全收,毫無抵抗了,可見撇開對他人的影響,撒嬌在當事人之間的確是件以柔克剛的“無藝術”利器了。
緬甸篇——蝴蝶的翼
烏本橋據說是全球最浪漫的求婚勝地之一,如果清晨來,你大概不會這樣覺得。這座歷經百年風雨的柚木橋已經像一個垂暮的老人,充斥著修補的痕跡,腐朽衰敗,面目可憎。角亭、橋板之間橫七豎八地躺著在此過夜的流浪漢,長滿皮膚病渾身跳蚤的狗尾隨乞食,鴉雀長翼黑影盤旋于河中枯木之上,光腳扛袋的小孩兒從1200米的長橋上走過,假如天光未明,這里,就像是某處被荒廢的城池,暗影、饑餓、虛妄、茍活。
我在橋上等一個黎明的日出,等玫瑰色的光影從僧人暗紅的袍子后面透過。
Lee說,要落雨了。整個早上,他都和暖在談論阿南達寺鎖在籠子里那朵像眼睛一樣半開的佛誕花以及如何完美地擺出瑜伽下犬式。睡在我腳邊的是一條無家可歸的狗。
一位年輕的僧人從旁邊路過,用英文同我問好,再一位赤臂坦胸的老人過來,搓著手指頭,問我有沒有零錢可以施舍,釣魚的拎著餌料手持魚竿過去了,僧人和騎自行車的老女人交錯擦身,搭在肩后的袍子在腳邊一拽一扯地擦著腳脖子。我的手指穿過狗蜷曲的脊背上干澀的皮毛,梳理一樁樁久遠得淡出記憶的往事,穿過橋墩的水流早已不知去向,留下來的無非是些腐臭羈絆的水草和無法消解的白色泡沫,“回首前塵,盡是可恥的過往”。
雨果然就噼里啪啦地打下來了,就像毫無征兆的孤寂。天空烏云壓頂,一個黑夜過去,迎來的未必是光芒熠熠的開端,卻可能是渾噩逼近的繼續。我打橋上跑過,半開叉的絳紅色長裙在風中鼓動飛舞,像是一只蝴蝶的翼,沾濕了雨。
緬甸篇——小徑分叉的花園
行前就已經許給茵萊湖的故事,從緬甸回來后還未成文,即遭遇悲不能言的變故,一顆心碎得七零八落,頑固的失眠癥愈加嚴重,不能睡,每日里就只是怔怔地發呆,什么也想不起來,生無可戀,死亦沒有緣由。
往常寫東西,少有在情急意切時候提筆,克里希那穆提說:冥想一開始,觀察者就消失了。彼時只是不帶界分之心地空寂觀察,只在許久之后,才將點點滴滴的人事與物件聯系起來,寫成溫暖歡好或者悲切凄然的故事。
如今,時逾三月,落筆,心里卻像是被封凍的湖水,湖面風吹不起水滴和漣漪,湖底亦沒有生物活泛的氣息,什么都是死了一樣的,不行不滯,不流不動。
我曾對L說北島的《波蘭來客》:“那時候我們還有夢,關于文學,關于愛情,關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庇行牧袅俗詈笠痪湮闯隹冢骸叭缃裎覀兩钜癸嬀?,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br />
我也曾和L讀顧城的《嫻歌》:“于山于海,于水于濱,雙木非林,田下有心,飲之以雨,炊之以薪?!币部桃獠亓俗詈笠痪洹凹抑杏信?,馬上無鄰?!?。
如今,我才知曉,我等了三年的L,已成了她人的L。 兩座城市相距不過十來分鐘高鐵的距離,兩顆心的阻隔又豈止是千山萬水,永遠出發,也無從抵達??v我肯為他拒千百人之邀,終難抵過他貪戀眼前一晌溫暖的歡好。離心是吹過山脊河谷南去不歸的風,催發繁花似錦,也摧折秀木茂林,哪曾有一點顧惜。
茵萊的湖水,年年漲,年年落,樹木生在湖里,花草浮在水中,屋宇由木樁搭板架空于水面,長尾船穿梭于村莊河道之間,長日拖著晨光暮靄從湖中升起沉落,吹過撣邦高原的風挾著濕潤的空氣到平谷地區翻手作云覆手為雨。我在烏本橋看的日落,到茵萊湖看的日出,游人南來北往,河水東流西去,太陽底下并無新事,他不是這污濁世事里不同凡俗的男子,我亦同要經受滾滾紅塵中喟然長嘆的一事。
從紅山葡萄酒山莊出來,一條小徑自山勢而下,從岔口分歧而去,我心不能制,恍惚摔出車去,Lee送的玫瑰亦飛出車籃翻落在地,才剛鮮美爭艷的樣子,即成了披亂紛散的一地殘花,血迅速地沁出白色的裙衣,混著泥水化作一灘不可辨認的污漬,我坐在泥濘的地上,抱著雙膝,瑟瑟發抖,任是想哭,終沒有一滴淚。
后記:
當初,我把這篇《小徑分叉的花園》許給茵萊湖,因十分愛博爾赫斯文中一句“我心想,一個人可以成為別人的仇敵,成為別人一個時期的仇敵,但不能成為一個地區,螢火蟲,字句,花園,水流和風的仇敵?!比缃?,成文已是截然不同的心境,我與L,終究是歧路而行了。
中國篇——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我曾經想,我的愛情,定要他有溫和干凈的笑,微卷細軟的發,輕健纖長的指;我的家,門前酴醾架,晴飲臥花蔭,雨歇涉花溪,花事綿綿,經夏不??;我的臥室,床必近窗,窗前遮輕薄的羅煙絹,早晚陽光溫被,月色入懷……
曾經的我如無數少女時代的女子一樣,做著繾綣非常的夢,卻在畢業幾年里披頭散發地同現實談著一場風馬牛不相及的愛戀:高中初戀的男生在分手多年后,百般曲折找到我為他早產的雙生子借款重癥監護;曾經最愛我的人在畢業那一年迅速的買車置房娶妻生子,幾年里時常同我抱怨夫妻不睦。
我知道菜市場的胡蘿卜哪一種更美味,太陽在哪一個時間低角度照射,圍巾和鞋子怎么搭配才看似散漫又有品位,一切生活的細節于我都是熟稔于心。我不甚明了的,是世道和人心,而這兩樣,就像正午的太陽,不該直視。
生活平凡,卻不平靜。
幾年前,剛畢業時,同龍蝦說:我要去西藏。他說我抽瘋的。
如今再說:我辭職了,我要去西藏了。
他不許:你來上海吧,你來上海我們就結婚,我帶你自駕西藏度蜜月,沒我在你身邊你怎么會照顧自己。幾年里,他總重復這樣的話。
我笑:我不愛你,如何嫁你。
以兄弟之情親近了幾年的人,我如何不知道他心里藏著的曖昧,這樣的不舍不棄,始終也難進階到愛人的情義,我們之間,厚重到無以回報,就只好還以淺薄的調笑,如此,你我才能坦然自若。
魚頭說我是個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生。
我還是笑,不是我不知道要什么,而是太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學不會妥協罷了。生活像一個巨大的攪拌機,黃河萬里,泥沙俱下,再柔軟的心最后也成了鋼筋水泥,而我兀自站在建筑的陰影里,翹首待陽光,合手捧紅塵。
多少幸福,輸在年少不經事;多少幸福,也敗在年長事太明。
我知道自己不是鳳凰,做不到鳳非梧不棲,我不過是只黃鸝鳥,只配鳴唱青絲綠柳間,揀盡高枝棲寒鴉這句話,于我,是不相宜的。我在這暮春四月,花事皆盡的時日里,籌劃著一場紛繁往事,打馬壩上,假如微雨突襲,假如炊煙恰起,那噠噠的馬蹄聲,可是你?
中國篇——夢回桃花源
也許你漫游走過許多地方的橋,搖船行過許多地方的水,推門見過許多地方的云,可你未必搖船過水在山谷里發現廣南壩美這樣一方天地。
景與人也許也是有機緣的,我就這樣不期而遇,遇見了桃花源這個季節隱秘的美麗。
相傳為避戰亂,鄉民舉家攜口隱匿在山谷里有600年之久,先前的人事,也許你記得,也許你不記得,它都此消彼起,來來去去,就如同自寨口洞頂滴滴噠噠而下的山水,不緊不慢,不消不停,最終融匯進地下暗河里裹挾而去。
要進寨子,頗要費一番氣力,卻也是一件探秘的奇異之旅。先得撐船渡過約一公里長的地下暗河,出山體見了日光前行一段,還得乘約三四公里的馬車,再換渡船穿山繞水才到村頭渡口,出村也同樣需要在地下河里行船搖水才可。我不知該稱壩美是浮水上的行舟,還是馬車上的帷帳,抑或是散佚重拾的遺珍。
進寨山洞杳長幽黑,洞內或闊或窄,迂回曲折,所幸并無錯綜復雜的支流,免去迷路困惑。撐船的艄公言較早期還有臨近的村民擇日進山耕作,雖現在已是谷內定居,我還是忍不住回想那畫面:舟船往來,燈火微光,稻禾橫散,靛藍蠟染。來的人自不必問何往,去的人也不必知何方,只是在舟身錯過的時候,打個照面,喲嗬一聲問安。
洞里漆黑,只聽得竹篙劃水,船舷邊水浪漾開嘩啦嘩啦的聲響,我在船里一陣高一陣低地隨著水波起伏仰合晃動著身體,洞里隱隱地有山風吹過的寒涼之氣,暗黑里,目不能視,耳朵卻似乎敏銳了許多,捕捉到不知自哪里傳來的抑揚婉轉的對歌,心也像這暗河,靜靜地流淌,偶爾在水巖相交處起了漣漪。
船行不多久,偶爾有天光投影進洞內河面,洞頂的灌木雜草或者三兩棵異形喬木也紛紛從船上頭頂披掛而退,你分不清船是行在叢林里,還是包裹在山洞中,還來不及回神,就又進入一片暗黑的河道里了。等到一片光影迎面打過來,漸行漸明,愈走愈開闊時,就將是劃出山洞了,然后是兩岸虬樹,綠葉黃花,層遞鋪展,工筆畫里精細分毫的描摹即在你觸手可及的方寸,油畫里界限模糊的明亮色塊涂抹也都在你不遠的眼前了,你要做的就是端坐船頭,靜靜地欣賞這隱世秘景,暗暗地驚嘆這別有洞天。
群山環抱的山谷內,抱溪掩村,阡陌縱橫,正是油菜花開的時節,黃綠漸染,紛紛散散,遠遠地望去有著毛織的花色地毯的絨感,叫人忍不住幻想著俯在空中,去觸手一摸的試探。小寨偏安一隅,攏在幾棵經年的老榕樹里,年份日久,不知這樹下有多少情歌綿綿的離歡和牧童歸家的唱晚。
翌日清晨,細雨紛紛,寨側桃花塢里幾處不知名的墳冢,正有后人燃鞭烹祭,一問之下,并非忌辰,只是后人選了這春天里的吉日前來祭拜,前人流下生離死別的淚,后人趁著滿眼春色前來拜會,不喜不悲,無怨無艾。祭品都在現場宰殺烹煮,供奉之后,親友即在墳冢前食用。我只在壩美這里見到這樣特別的儀式,不像是祭拜先人,倒像是親朋野外會餐,故人不遠去,悠然陶然居。洞外的世界紛擾變化,洞內的天地執著往昔,洞內洞外異樣的不過是生活的形態,情感卻古往今同,內外無別。也因了這煙火氣、人情味,我愈愛壩美,風景倘若離開人事,就成了空洞的存在,經不起流連忘懷。
我來到壩美時,陰云天氣,只在進到寨子里,有了片刻的滿谷光輝,我離開壩美時,依然是陰云天氣,我不能見壩美的四季,獨淋了淅淅瀝瀝的春雨。我想著三月的桃花柳絮,七月的游江鰣魚,九月的田埂雛菊,還有那冬季暖陽里石磨上未完的殘局,我與壩美,只待再次相遇在春淺夢深里。
中國篇——行李箱里的書
我出行幾乎都帶著書,不是因為恰好在讀,更實際的,它像是一個必不可少的道具。
一來,它說明了我是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舉止不輕放,也不可被輕侮,所以尋芳問艷的登徒浪子最好敬而遠之,遇上不想理睬的人,翻出書即可,沒有人會去打擾一個正在讀書的人,哪怕是假裝讀書的人,書一翻開,就與對方畫了一道天然的屏障,這種設防,十分自然,絕不會令人難堪。
另一方面,它又是個極好的談資,能與相仿的人談一談作者,其生平,著述,甚至他的逸聞趣事,或者還能扯到風格相似的其他作家上去,再或者,兩人就其中某個觀點辯駁不已,談到書,就是個沒完沒了的話題,遇到合適的人,這反而是免除交談尷尬的一個絕妙的開始。
書還是了解一個人的問路石,從對方讀的書,你也能大致判斷其品位和喜好。培根也說: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聰慧,學習數學使人精密,物理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高尚,邏輯修辭使人善辯。倘若一個人只知鉆研職場,那他一定是個成功學的奴隸;如果一個人又只看詩詞歌賦,那她一定是神經質的幻想家;如果一個人既看靈修學,又看厚黑學,那他大概是陷進名利和快樂的黑洞,彷徨不知道出路了。
再有時候,在車站、在咖啡館,書也是獨行的人很好的陪伴,你不會因闖入異境他鄉,別人近乎透視的目光而彷徨,也不會在他人歸鄉你出走的路上覺得孑然凄涼。你在別地讀書,文字帶給你溫暖和慰藉,像是你一人經過的月色和陽光,置換了時境,也不失溫柔和力量。你在文字中反觀內心,能發現它和你所到過的任何一處一樣,有更多的未知,你做了世界的探險家,卻還未做到自己內心的精神分析者。
出行時選書也是個費心費力的事情。它該輕薄,不至斷斷續續地令人讀到厭煩;它應當通俗有趣,不至晦澀難懂,以便于與他人通讀分享;但它還要崇高,閱讀是一件謹慎而含蓄的事情,你付的書資與心力,該交換到一個人的思想,而不是如梭羅所嘲笑的“編輯和讀者,只不過是在喝茶的長舌婦”,只聽到一個夸張、瑣碎、荒誕的故事;最后,它還該是你最愛讀的那一類書,彰顯著你獨到的閱讀品味,而不是從哪個書店的暢銷排行榜上隨手取下的時下最流行的穿越、耽美、YY之類的小說。
旅途中讀書,旅途中也會買書,自己買,還托付旁的朋友幫忙買。若按我所想,客棧的吧臺該設一個行者書架,走到某一地,讀完手中的書,便可與客棧去交換,這樣客棧就不必再額外支出去更新書架,讀者也可有合意的新書延續旅程。呵,多么美妙,那書伴著行者的腳步,便可漂流世界,被纖柔的或者厚實的手掌捧過,被放在膝蓋上翻過,俯在胸前摩挲過,放在枕邊熟睡過,它聽過不同山林的鳥鳴,吹過不同經度的海風,還吸收過不同族群人種的氣息和汗水,最后它被某一人收入囊中,永遠地成為一人私享,呵,這實在是一件極簡單又有趣的事情。
讀書和行走,一個有境無聲,呈現的是一個豐饒、寬博、浩淼的世界,它具體明了卻又意于言外,精妙如晨光里的塵埃般細??;另一個則在時境上有了直面的真實,但大多數人僅止步于驚嘆它廣袤、美麗的外表,無法真正尋到自然萬物生生不息的奧妙。
假如在旅行中,我們不能回到自己的內心,不能加以思索和錘煉,那旅行只是流放,充其量是一次坐在囚車里的長途押解,同樣有美妙的風景和圍觀的人群,卻絲毫得不到快樂和救贖。假如我們能停下在路上匆匆的腳步,假如我們能止步于鄉村酒吧無聊的喧囂,停下來,讀一本書,哪怕看幾頁,籠罩在我們周圍的焦躁、疑慮、憂愁、執迷的黑暗或許就能揭開小小的一角。
中國篇——別人看見你
滇南的路真是難走,每天都是在趕路,我恨極了這樣的安排,六七點就要起床,入夜了仍舊在盤山公路上爬行。我每夜每夜睡不著,只能在車上隨著搖晃的節奏補眠,這樣無可避免地要錯過沿途不錯的風景,最要命的是,我就是在這樣混沌的狀態下遺失了裝有我全部家當的腰包。用身無分文已經不足以概括當時的窘況,頃刻之間我就淪為無卡無證無財的“三無“游民,還成為了全隊的負資產,背負上遺失公款的罪責,這實在討厭,我不怕自身困苦,但我怕與人虧欠。
我們那不甚費心的車長連大隊行程也搞不清楚,一眾女票更是對里程宿點之類的摸不清頭腦,每天起床后大家的目標就是就是緊盯3號車,事實是這個號稱裝備精良的GG車也太不靠譜,迷路掉隊的事情時常發生。丟包事件就發生在停車、上廁所、撞車、滯留、暈車,直到3號車折返,我推開車門,L問我一句“沒事兒吧”那一瞬間,彼時,他身邊一位美麗的女子亦步亦趨。
饑腸轆轆的狀況已經由不得我因為丟包的事情懊惱了,返回到金平縣,就著昏黃路燈下的小攤喝了點酒,便是到勐臘村的一夜好睡。我在這件事上表現出的樂天知命不是源于個人修養,多半是認清現實后的隨遇而安了。這就仿佛一件緊要的東西,你時時掛在心上拴在身旁,心無旁騖,目不側視,卻不知因此錯過多少旁人它物,好了,有一天給丟得一干二凈,你以為你會痛心疾首,捶胸頓足,原來就一頓飯工夫就拋到腦后了,,感情也好,錢財也罷,大抵如此。人心就像蘆葦,野渡無人舟自橫固然叫人留戀,狂風疾雨,冷霜重雪卻也能成為過眼云煙,旁枝側生,迎風向暖。
金平那時節開了很多的木棉花,花色和深圳的一般無二,只是多了些閑野的散漫,一路不算熾烈但有些燥熱的陽光穿過大片大片的芭蕉林撲在車窗上,光影如影隨形,分不出一地和另一地有何區別。我的白天,仍舊大半是在車上睡著的,我的夜晚也仍舊是不拒絕喝酒的。
曼灘人好酒,我便從一戶到另一戶,從村腳喝到寨頂。曼灘人喝的大約是一種苞谷燒之類的糧食酒,酒味烈而不辣,也不上頭,斗酒是要一口悶的,只是那酒杯也用了外面時興的玻璃杯,不是大海碗了。菜熱了冷,冷了熱,那里的喝酒也不能用一頓飯來做結束,一家斷然吃不到頭,總要輾轉到別家繼續,喝酒上不能一鼓作氣,就總也不能醉的,斗酒也只到凌晨才會休戰幾個小時。
我在喝酒一事上,向來豪爽,實在是喝不了幾兩的,膽魄上卻做足了海量的勢,竟也唬倒了不少人。喝了酒,我仍舊需回去借宿的農家,寨子里的木屋幾乎長成一個樣子,到了晚上更是漆黑難辨。我一個人尋摸著,就遇到了L他們幾人,他的手電筒光打在我臉上避讓不及,光環之內,飛蟲流螢都無處遁形,至于那一束明亮之外,藏與隱也都是一樣的吧。L跳到我跟前,帶著點兒意外又難以置信的語氣“你一個人?”我“嗯”了一句就甩下眾人徑自離開。
前幾日還未到金平時,L就在路上敲過我腦袋“嘿,開心點”,那時,我正聽著吳儂軟語江南水鄉的曲子?!伴_心點”這大概是不論男女聽到都會繳械投降的一句話吧,誰心里沒有不能觸碰的暗角,沒有潛藏歡顏之下的心傷呢,這簡短的幾個字就把偏見、暴力、冷漠統統擯棄,迅速達成認知、理解、關切的統一戰線,好似知己了。
我那時,也只是抬頭沖L笑笑,心里既無狂喜,也無抗拒。
有些人,光看他的形容和舉止,你就知道他們和自己是一類人。L大約是和我一樣,浪漫敏思又矜持克己,不甘困囿于現狀卻也少有冒險驚人之舉,就像是跑馬場里的馬匹,每天都撒開蹄子跑,但也不過是在圍場之內做困獸斗,即是書生里最無用的那一類文人了,既無經天緯地的企圖,又懷救世濟人的情懷。
我的不答,大約是作為彼此清白的界限了?,F時想來,何必不良于言,定是我心里已然視他作知己,才要做出這種姿態來,好叫旁人知道,瓜田李下,互不相關。一見鐘情縱然十分美好,可若在不恰當的時間遇到,便也只能做到倆倆相忘。這種事情上,我既無破釜沉舟的勇氣,亦缺乏暗渡陳倉的智慧,那么,還是無言的好。
和L的交集,僅此而已,和那個季節的日光一樣,直白而坦率。
又一年,從北疆回來,糾纏在背的長發下長了星星點點的痱子,無關痛癢,但到底叫人不能輕松度日。索性,我就剃了去,每天頂著光頭穿梭在城市的人潮里,視若無睹旁人探視的目光。
收到L的信息,我正在晾衣服,和那一年在曼灘木樓上一樣,長裙裹腰,發絲散落在頸間耳后,穿過城市樓宇的風撲啦撲啦地拍著窗戶,季風,不期而至。
中國篇——一花一會
武漢的櫻花開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師父的婚期也近了,打電話來,正好趕上我一個人在醫院,麻醉手術完后剛醒來,吐得一塌糊涂,沒能去。到南京的櫻花開的時候,貓在那邊遷了新居,我從醫院趕到秀場,忙的披頭散發,水米不沾,也未能去。
繁花有信,人無歸期。 我錯過了最美的花期,也未趕上恰好的時光。
08年,我從徐州搭車三十多個小時去成都,過了江油后停在一個小站讓道錯車,正對著車窗的是一片不知名的灌木叢,五月初,綠意尚淺,開滿了紛紛細細的松毫樣的小白花。風吹過的時候,花瓣紛紛散散漂浮在四周,停駐的火車、仿佛沒有來路沒有歸處的鐵軌、舊時光的斑駁枕木、凌亂四散的碎石,那情形很美,當時那種疲憊未知的心情,又覺得十分哀傷。
一面是葉子將要迎來的繁盛生機,從嬌嫩的芥末色,漸進到抹茶色,再到弱綠、青苔色,最終它將在盛夏迎來它最飽滿沉碧的萌蔥色。這過程長達數月,而花期卻只有短短幾天,還是這樣單薄輕若的白色,仿佛都不曾盛開過,幸而,我在停留的短短幾分鐘里,沒有錯過。
在恰到好處的季節,揣著恰如其分的心情,等花開, 待花落,這是一花一會的美麗契約。當你途徑我的盛放,有緣的人會看到,懂的人會懂。
納蘭若容有一句“索性不還家,落殘紅杏花”,我曾在看到的時候,不禁莞爾失笑,這是略帶著嗔怨的女子口吻,你那么久漂泊在外,既不回來探望,也沒有書信往來,既然不回來,那索性就不要回來了,由著杏花落殘,紅顏變老婦罷。
呵,《浮生六記》里還有一句“及長,愛花成癖”,最初我在讀的時候,一目十行,粗看成了“愛花成廯”。后來細讀,覺得非常有趣,如果換成“廯”字,可比“癖”又進了一層。這是沒有一時不牽動,又終生難以割舍的愛花情結,像極了沈復和蕓娘之間充滿了意趣的生活,有平淡時交融共通的歡好,也有后來顛沛流離時哀戚的心傷,兩人那時伺弄的是一季一季的花開,后來守候的是一生一世的牽念。讀完全卷,深以為憾,花若有情,花共老, 人若無心,也就不會嘆花熄了。
看到花開的機緣,和人與人的緣分一樣,你遇見的是一場盛大的綻放,或者你瞥見的是孤角獨株的含芳,花開,花落,都各自有時。遇見一個人,那是珍妙的一會,再沒有重復的時光,再沒有同樣的容顏,遇到,駐足,轉身,離開,都由著你,也全由不得你。
如果可能,我愿意搭著車,像蜜蜂一樣追趕著花期逐花天涯,這樣,我的一生都不會有凋謝的尾聲,都在嗶剝恣意的春天里,這樣,我遇到的所有人,都只見到盛放時的美好,不曾深交,何言離別時的煩擾。
中國篇——郁李花男孩兒
在我停留在曼灘傣寨的時光里,我不曾想會遇見他,我愿意稱之為一個男孩兒,雖他的年齡已可成長為一位男人。
我換上傣裝的時候,手足之間仿佛已是一位沐著陽光的傣家女孩兒,與水為伴,與水相嬉,在正午的陽光下瓢潑澆我妖嬈的長發,撐小傘光著腳踩漫過路橋的溪水,捧一只盛水的錫碗,以楊柳葉蘸水清撒向眾人。我只是換上傣裝,靜坐在那老宅木板縫里透過來的昏黃動人的光線里,行走在不辨門戶的寨子經久失修的石板路上,一任暮色沉落,燃起煙火。
清晨,我站在木樓樓臺晨曦里晾曬日久的衣衫,煙云在宅前屋后山林里氤氳變幻,田野里鴉雀飛落電線桿上站成一首動人的牧曲,我抬起衣簍的當兒晨光漫上我的臉,我知,我終至重見最初柔軟安靜的自己。
寨子里新媳婦的小摩托停下來載我一同去家中小坐,我欣然同往。在樓下,已聽得樓臺上“多哥,水!水、水、水——水!”的行酒令,昨夜清夢里四處遙遙傳來的和聲想必也是這樣趁夜飲酒的鄉民。
露臺上已擺成長席,腌臘各味及涼拌青素盤碗交疊,一眾青壯行酒斗牌,面紅色白各異,眼清神惑兼有。我的性子素來喜靜可動,一人安守清寂,眾里獨坐沉靜,倘遇上著意盡興之時,我也會肆意妄為,放浪形骸,赤腳擼袖,散發束衫也是常有。我雖不知這木宅的主人是誰,也無心作問,徑自入席吃酒,拾筷嘗鮮。眾人也不禮讓,斟酒吃菜也各自隨意,沒有殷勤客氣,也不覺冷落陌生,這樣的狀態于我是最自在的,或者自斟自飲自樂,或者三兩碰杯示笑,或者眾人起身唱和舉杯同飲。
我已不知吃了許多杯酒,也已不知隨眾人吃過許多戶人家。太陽也漸至正午,滇南晨氣蒸發,愈是酣熱難當,起身綰發,隨手摘得木樓外花發正繁的一枝郁李,斜斜地簪進發髻里,碎玉清芳花,色間小桃紅,配我雀藍琥珀紋的傣裙,也是清雅生動。屈身就席,眾人嘩然,笑稱我是傣家媳婦,連我喚作“姨媽”的阿姐長子也戲謔我:可去掉那“姨”字,改喚“媽”了,同席十余人,不知姓名,不明年齡,都紛紛應和,迎面一男孩兒,二十三四模樣,笑顏朗朗看我,搖頭示意,默不作語,我也知是酒言醉話,當下窘羞避讓,只拿酒澆他們,眾人一樂,笑過隨心。
再飲已過正午,外出尋找野生象群的隊伍聽聞已經陸續回寨,那男孩兒聞我談及象群,以手附耳,彎掌做扇耳形態,又做拼命奔跑情狀,連帶擺手,我明他是曾在密林里遭遇象群被追趕驚慌逃竄,遂莞爾失笑。各家已飲頗多,寨子里鑼鼓漸近,想是挨家逐戶潑水送吉祥的人群來了。午后陽光雖烈,我是身涼畏寒的,連忙起身閉門閃躲,不料想身后早站了幾位青壯,提著水桶,兜頭兜腦桶潑瓢澆的,沖撞得我幾乎站立不穩,閉眼尋摸可倚持之物,囫圇抹了滿臉的水,那男孩兒護我在身后,我尋摸著凳子坐下,想惱卻也無從可惱,索性踢了鞋,伸到檐下曬腳去了,濕漉漉的一身涼衣瀝瀝在地上淌出大片的水印,他挪凳到我身邊坐下,解開我發髻上搖墜欲落的郁李簪,仍是一副清朗靜笑模樣,我也不禁失笑,仍舊與眾人飲酒為樂。
吃了一會兒酒,還是耐不住寒涼,我是須要回樓換衣的了,他起身送我,與我看他手肘處的還未愈合的大塊傷疤,我囈語般輕問:還疼嗎,他噘著嘴可憐又傲氣地點頭又搖頭,我哈哈大笑。樓外正好一株酸角樹,這時節酸角還不算成熟,他也脫鞋攀爬摘了一串送我,我剝開嘗了,酸脆澀口,不及成熟時那樣酸郁濃厚。
換完衣物出樓,再見他,又是在另一戶人家吃酒了,他推門出去尋了兩朵紅艷木芙蓉送我,仍舊是那樣干凈笑顏。是夜,鄉民帶著我在一片暗黑的寨子里各戶送別,獨未再見他。
午后潑水吃酒時,身旁的鄉民已話我知,那男孩兒是先天失語。那時,我諸多感概,那樣安靜單純的氣質于他也是很合宜的,不言不語,卻也千言萬語,無言笑曉風,清夢問花紅。
中國篇——有女如玉
我的書友D先生因為工作的緣故,經常奔走于全國各大城市,他的行李箱里總是帶著幾本書,到了一地就發信息給我看城市森林里的月色,以及他在路途中讀的書,還有那圈圈點點的文字。他還有一個癖好,是熟識我以后新添的毛病,就是總要去各地的景點去轉一轉,順帶捎一塊玉送我。這一年多來,我收到的總不下七八塊。
我很少戴,總覺得那樣溫潤的物件,于我這樣放肆的行跡是不合宜的。我雖眉眼里看著溫順,其實是帶著些俗艷的,夏天會穿小背心大花褲人字拖,或者就是踩著高跟鞋、露背裝、畫著光怪陸離的妝,既沒有俗不可耐,也沒有高尚雅致,總之,既不克制,也不矜持。
玉,后來我只留了一塊,其余的輾轉送給了周圍的幾個小孩兒,她們那樣胸無城府,面無憂慮的樣子,因為無經驗的生活投影,所以無喋喋不休的抱怨和瑣碎微笑的歡喜,其實比大人更懂得生活的智慧和規律。
成人里,年輕的女子,已經很少有適合佩玉的了?!坝?,石之美者,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智、信、仁、勇、嚴”,若不是纖塵不染的孩童,或者世事閱盡的老者,大多數人只能做到其中一二。
如玉的女子,少有。若能遇到、懂得、相知,都是遍尋不來的緣分,曾在贈與一友人的琉璃花樽瓶底,我題了兩行字“冰清琉璃意,玉骨水晶心”以盛贊其玉質冰心。
玉,是形容靜好女子最為妥帖的字眼了。如《世說新語》中就以其言說女子之美“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是閨房之秀?!薄都t樓夢》中最具殊質的兩位出塵女子也以玉為名:“質本潔來還潔去”的黛玉,“氣質美如蘭, 才華馥比仙”的“檻外人”妙玉,連那位歡喜“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的公子也以寶玉為稱??上?,蜻蜓飛上玉搔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有女如玉,俯首支額的黃昏里,直待暮色沉落,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十分癡絕,一心靜守。那暗夜里隨風流瀉的香,你可不懂她的嫵媚,卻不可在原地張望,你只待被吸引著前往。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如玉的女子,不知人間有愁,尚見綠水長流。綠水結綠玉,白波生白圭,自然是難得可貴。倘能舉世皆濁而獨身清逸,更是世間少有。山水諸有意,草木皆含情,是情真質純的她向萬物投去的生動回眸,吟唱的生命牧歌。
那打春深處款款行來的佩玉女子,厚重的劉海,低沉的眼瞼,《群芳譜》里她當為魁首,牡丹真國色,芍藥妖無格,此二芳以色艷取勝,不足稱道。寒梅清絕,芙蓉天然,則以質純論上,淡到極時也妖艷得不可方物,幽幽韻味似力透紙背的墨跡,緩緩地釋放出來,有女如玉,沁人心脾。
美人如玉,需得煙雨江南的湖光山色,才養得出那樣明眸善笑,低眉頷首的顏色,溫潤如玉脂般渾圓而清透的性情。沱江邊白臉長身、善作柔笑的女子;周莊里臨水寫畫、拂柳看花的女子;太湖岸賞荷聽雨、臨水駐足的女子……這樣的女子處處可見,不拘于形態,不困于顏色,海棠醉睡,梨花碎玉,殘荷疏影,雪映紅梅,也許只是某個回眸的當兒,也許只是一支呢喃的輕歌,你不經意間瞥見,只循著雪地鴻爪去尋她。
如玉的女子,自要在暖暖紅塵里,將柴米油鹽醬醋茶蘊成一池春水,幾點落花。一切飄散的氣味與過往的紅塵,于她,不過是爐瓶二三事,終化為畫堂影深,釀花成飴,蜜意成憶。
有女如玉,珍之惜之。
中國篇——二甫村的鳥籠
如果我只是在夜色里匆匆路過,我不知二甫有這樣的美景;如果我照舊睡到午后初醒,我也將錯識二莆這樣的美景。
二甫小到也許你在地圖上都找不到它的存在,我在連綿群山里遭遇了許多的泥石流塌方路段之后,以為無路可走,才曲折見了小村的零落燈光。又是深夜到訪,小村的貓狗也都不知伏在哪個角落里突然躥出,經過你的身旁又逃走。下了車,才見村落上空浩瀚繁綴的星海,下了車,才見倚山散居的木板房里透出的燈光幽幽。城市里的霓虹,魅惑招搖,閃爍著企圖和欲望,鄉村的燈火,溫情脈脈,欲靜還說,我以為只有這樣門廊下昏黃的燈光,才有隨風而動的剪影,才有混沌蔓延的情緒,才有燈前夜里說不完,道不盡,猜不透的前塵往事。
正如我一路到過的許多地方,與我一面之緣的,與我執手相牽的,我均不知他們的姓名,我只是乖覺地跟著他們身后行走,不問緣由。領著我們回家的大哥,早已擺好飯桌,只待落座就斟茶倒酒,夫妻二人在我們的再三邀請下才入座同食,那種拘謹客氣,我們卻不像是遠道的訪客,而是殷勤的主人了。在這簡陋的房舍里,再簡單的飯食,有了淳樸的鄉味,也覺得適口可親,飲食不在乎豐儉,全在乎食用人的心境罷。飯罷照舊是尋地扎營,收拾借宿的,我裹著睡袋,蓋著滿天的繁星,安眠入夢境。
醒來后的二甫,像是待嫁的新娘揭了頭巾,叫人驚艷忘形,人還是那個人,村還是那個村,只是扮了妝的戲子從幕后走到了前廳,拉起了咿咿呀呀的胡琴。夜里只覺一團黑,路是無光的漆黑,房舍是煙火的熏黑,家具是經年的塵黑,這時,卻都在清晨的云光里撲了玉粉,蘸了脂紅,畫了墨眉,且眉眼盈盈地望著你,走近你。你睡去,只覺自己群山不知處,你醒來,才知這里是枕山臥水的所在。你瞧見連綿環抱的山形中高山平湖樣的云海,及那云海之上茵紅的淡淡霞暈,不免會想起“云一渦,玉一梭。澹澹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边@樣的佳作。就著這樣的高致,二甫的木屋不需要齊整,自然筑設得疏朗有致,花草也不需要修理,任其路邊墻頭天然生落,你在二甫所見的柵欄房舍、堆石砌路也都在簡陋里有著質樸天然的意趣。
我循著小徑在村里爬上走下,尋著一戶屋后滿樹盛放的勒杜鵑,坐在清晨的花蔭里,看著花瓣紛紛落落,這樣春深似錦的鋪設,該就著花蔭效仿古人辦一飛英會,呼朋喚友,飲酒醉臥?;湟粋仁谴謇锏暮喴仔I?,假期已不再開課,只有門上的公示板內容可讓我猜測這個邊遠閉塞山村的校園生活。拙劣的字跡隱約可見學生與校園伙房之間簡單的腌菜、禽肉交易過程,許是不少學生翻山越嶺負重而來,汗水涔涔地交付伙房,領了生活費上課去的。貧瘠里愈容易有簡單執著的相守,想是也會有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并肩坐在花樹下,不知不覺睡著了,夢里花落知多少。
晨光漸漸清朗,村里時時響起聲聲吆喝。我一路折回,所見的洗衣女童,打水叔伯,喂雞老人,還有那劈柴大哥,他們于簡單重復的勞動里各安生活。我們暫放的現世安穩,來做他鄉過客,以為換一個地方,心就有了安天知命的平和,卻在每一處只是淺嘗輒止,捎帶掠過。我們習慣了好像周圍熟悉的人與己無涉,卻在異鄉對著邂逅的路人談嫣然春色,人事于我們,是相交越深,彼此也越陌生了。
心之所安,他鄉也是故鄉,身之所往,故鄉也勝他鄉。就在二甫的村落,在路邊木瓜樹旁,我遇見了支起的朽木腐柱上一籠不知名的黑雀,沒有艷麗顏色,也無孩童逗樂,只在清晨的紅光里,不聲不響,占盡了自開自放的春景。
中國篇——途為心言
林語堂說:一個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個流浪者,經歷著流浪者的快樂、誘惑,和探險意念。旅行必須流浪式,否則便不成其為旅行。旅行的要點在于無責任、無定時、無來往信札、無嚅嚅好問的鄰人、無來客和無目的地。一個好的旅行家決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道從何處而來。他甚至忘卻了自己的姓名。
我是一個不著調的旅人,既沒有純粹地追求形而上的心靈探究,也沒有落套到舟車不歇的物質填充的觀光消費。我的出走,從尚很燥熱的深圳飛到冰火兩重天的烏魯木齊,只用了幾分鐘就做了決定,請長假、做攻略、查行程、訂機票、談客棧,一個下午一氣呵成,不留余地。然后就是近半個月漫長的心不在焉和按捺不住的出行沖動。
我時常在旅途中見到類似苦行僧一樣的行者,他們形容枯槁卻神采奕奕,風塵滿面卻心靈如洗,他們在物質享樂上壓縮的欲望更多地轉移到了行走的堅持上,若說他們是無欲無求的,我自然是不信的,若真能做到心外無一物,就能動靜市野都成其風景,又何必千萬里尋覓呢。不論享物質和尋精神,都是心內執著的欲念,只是他們追尋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愉悅,這種愉悅又由最性靈純凈的水、光線、植被、山石、空氣、云朵、風聲等等世間萬物構成,由最無負擔的最坦誠熱情的來去自由的人情帶來,而不是高額付費的金石玉縷雕刻而成。我很難說物質和精神的嚴正區別,正像你無法說彈撥流浪音樂的嬉皮士們,他們是在享受音樂帶來的官能愉悅,還是在享受內心情感宣泄的快感。
若有人說形成自然景觀的不都是一樣的宇宙元素嗎,這些處處都是,何必向外尋求,這可是不懂自然變幻的妙處了。你在一處常年日月,看的只是時間的縱深累積輪回變化,樹葉由綠到黃,天氣由晴到雨,這些都是同一處的不同變化,過程漸微,你那不甚敏感的神經有時幾乎察覺不到變化,只在風吹透了,葉落盡了,才覺最當時的季節已經遙遙過去。
不走出去,你幾乎無法領略廣袤大地上另一處土地在陽光、空氣下的天工變化。
譬如說十月,深圳的常綠闊葉類還是一派綠意蔥郁景象,到新疆已經是四季交雜了,濕地草甸,高山針葉林,再到雪線上的凍原蘚類,色彩繽紛,高矮錯落。一眼望去,深圳是極簡的純色塊間雜三兩處破格的點綴,新疆是色彩毫無邊際的混雜點染的濃郁油畫。兩地在落葉時境上也有著非常的變化,南方闊葉類是自然衰敗的悉悉索索的飄墜,零零落落逾月之久,而新疆的高山松針林則是在無向的勁風中紛紛揚揚的飛舞,只消三兩日,便刮得只剩光零零的樹干了。我在途徑禾木村前往喀納斯小黑湖的山林里,眼望著周邊榆錢大小的金黃白樺樹葉在風來風往中像漫天的雪花一樣紛紛翩翩飛滿山谷,鋪滿地面,山谷里白樺林銀白疏秀,亭亭靜植,你一定要驚嘆這動靜相融,或疏或密,搖曳多姿的秋色勝景了。
再說光,深圳的光線仿佛是一盞終年懸掛在城市上空的照明白熾燈,光線均勻,普照萬物,只在光照角度的變化,緩緩地移動陰影面積;而在禾木,光線則更像是變幻莫測的特效舞臺燈光,光影投向的位置、面積時時都在變化。你才瞧見幾道斜斜的金光打在對面積雪的山梁上,忽然就眼前一亮,追光到跟前一片剛打過草的濕漉漉草地、幾頭悠閑吃草的黃牛和周邊的金黃白樺樹上,待你才想舉起相機,光柱又徑自投射到遠遠的天邊漂浮翻騰的幾片雪白云朵上,只余云絮在光柱里浮沉變幻,他處皆為暗影,或者又忽地照亮一片枯草巖石上獨獨一株迎風凜立的金色小樺樹……深圳的光照太平,像城市一樣沸騰炙熱但混沌不清,塵埃微小,各自安生。禾木的光,則像是一位偉大的劇作家,在光照里出現的萬物各自都在不同的時機登場亮相,扮演著那一時一地的主角,有著非凡的光彩和殊可驚人的存在意義。
旅行的另一意義,林語堂先生在《生活的藝術》中說是忘掉自我,我卻以為是尋找自我。一個小婦人,她的自我到底是作為某一人的太太、母親、職員,還是作為一個純粹的無社會角色的個體生命呢。我們應當探究的是作為一個社會人的角色呢,還是作為一個完全的生命人的快樂呢。我在旅途中見到許多開懷熱忱的人,是最沒有階層、地域、民族、宗教、風俗之別的大同世界行者,旅行的這一層意義,恐怕就在于找回自己作為一個純凈的人無是非觀、無道德界的初心吧。對許多人,沒有喜好憎惡之別,對許多事,沒有求全責備之心,于許多風景人事上,也能豁達敏觀。見到沒有嘗過的食物,定要去嘗一嘗,遇到素未謀面的人,也要回頭報以輕輕的微笑,連門檻上探出爪子的花貓,也要弓著身子去逗一逗,這份對世事的未知好奇,敏感熱情,才能在細粒微毫間和壯闊浩淼處,發現美,感知美,創造美。
我見許多景點人頭攢動,許多古跡車馬喧嘩,旅行到這樣的去處,一定是興趣索然的。國人追風捧浪的行跡古往今然,倒不知有幾人看眾忙,幾人看青山。張岱在《西湖夢尋》里寫《明圣二湖》時,對文人騷客常賦文辭的西湖則毫不客氣地輕斥: “若西湖則為曲中名妓,聲色俱麗,然倚門獻笑,人人得而媟褻之矣。人人得而媟褻之,故人人得而艷羨;人人得而艷羨,故人人得而輕慢。在春夏則熱鬧之至,秋冬則冷落矣;在花朝則喧哄之至,月夕則星散矣;在清明則萍聚之至,雨雪則寂寥矣?!?a class="link _j_keyword_mdd" target="_blank">中國許多質樸的藏世小景怕就是這樣在眾人的輕慢趨奉中,風塵漸染,成了人人付費便可把玩,競價爭相親近的煙花女子,不,還不如,因它不能自處,連拒絕的言語都不能說。
對一個真正的旅人,他的所得不在行路里程有多少標記,不在足跡踏過多少座山川,不在眼簾看過多少幀畫卷,他的所得或許只在一顆從容平和的心,在平凡瑣碎的生活里,在川流不息的時光里,不論遠行看風景還是駐足執手邊,都能獨具慧眼、獨辟蹊徑、且獨清獨醒。
中國篇——不問別來無恙
Y君是個謙謙君子,有著漸近中年的平和安妥,叫人不慌張不匆忙。他的言談舉止從容磊落,對人也是進退有度,像是一支抽到過濾嘴的煙,還閃著忽明忽暗的火光紅點子,還飄起裊裊的灰白煙色,但那味道已不十分嗆人了,整個人不慍不怒,不急不讓。
旁的人閑談,他就靜靜的聽著,偶爾插幾句要緊的,或是提示或是總結或是調停。我們幾個男男女女的喝酒抽煙,他也不斥責,反而笑笑的斟滿了來同你碰杯。作為一個天南海北糾集起來的自助游小隊的隊長,他顯然是很無趣的,既沒有插科打諢的話題,對隊員也太過“縱容”,不加約束。他的性子好像他鼻梁上的那副眼鏡,不招搖,但極懂得平衡取舍;與外景隔著點距離,但總不疏遠。
我初見他,是他來敲門叫Morning Call,慧開了門后轉身進了洗手間,他背著龐然登山包,篤定走進來又茫然退出去,連聲說對不起,走錯了房間。一兩分鐘之后又晃回到門口,不確定的張望了一番,輕輕問,這是107嗎?我站在窗邊,長發圍頸,麻裙及踝,只能回答他,慧的的確確是在這里的。
Y君最常掛在口邊的幾個字是“真好!”,陽光暖到指尖,真好!風吹到微微涼,真好!葉子落到滿地,真好!連我們幾個在半路客棧就著馱運來的食物,煮了一鍋勉為其食的雜燴菜,他也吃得津津有味,稱贊:真好!好像于他,沒有糾纏難斷之事,沒有難忍痛楚之情。我總以為他是清醒得有些不合時流的,他在酒酣煙濃時也說不得幾句人人皆會的葷段子,但你瞧他周身素凈中色彩繽紛的的一條圓疊片腰帶,又是極入時的。我又以為他是不問緣由不聽是非的糊涂人,但他又總能在隊員紛雜的意見中取得一條持中之道。Y君的性情里有一點讀書人的禮,一點生意人的實,還有一些做夢人的癡,一些修佛人的“不聞不問”。
如果說到時政消息,混跡電視臺的王同學是能一一道來的,且自言是知曉許多黑幕內里的;倘若說到風光攝影,那晴天大哥又是能給人講一講技巧心得的,再說到明星娛樂,感動叔也是能侃侃而談如數家珍的。Y君好像是事事都不掛心的,你瞧不出他極愛什么,當然,也沒有極厭惡什么,他的性子里有一種不偏不倚的中正平和,流水落花,浮云錦霞,他都贊嘆,卻不貪求要去賞玩一番。
我同Y君談歷代文人,他以為民國文人是最有風骨的一個群體。東西方的交融,傳統向現代的漸進,在堅守和反叛、背棄和逆流、沉思和沉溺、哀痛和抗爭的大博弈時代,民國文人以最無邪明亮的眼和最赤誠熱愛的心,既敏感捕捉到時代激蕩,又能立身政治洪流之外,保留一份文學的獨立清醒,令短短的民國數十年在浩如煙海的歷史長河里綻放出絢爛多姿的文學面貌,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是極難能可貴的。Y君對世事的認知,既不十分放任,也不過于清高,他同少數民國文人一樣,永遠為人性中永恒的美麗和哀愁所感動。
喀納斯的秋日下午,我在屋里睡午覺,晴天大哥在小院里洗衣,Y君獨自坐在走廊門口倚著木墻,就著小罐干豆,幾顆煙,飲了一支紅酒。我在屋里醒來,旁邊是燒熱的火爐,瞧見他在黃紅夕照的窗前傾著身子,醉意朦朧的自顧自擊掌唱歌。我光著腳穿著睡裙出去,在他身旁坐下,點了一顆煙。他微微閉著眼,含著點點的淚,說:西芫,我好幸福,這樣曬太陽,這樣的時光,真好!
中國篇——酒肉朋友
旅途中,酒是個好東西。
走在路上的人,無一不孤獨,無一不幸福。無一不糾纏于過往,無一不沉溺于幻想。
酒可以讓你迅速融入當地文化,醉里不知身是客;酒可以讓偶遇的人從陌生到熟悉,四海之內皆兄弟;酒可以釋解旅途中的不快,一生大笑能幾回,桃李春風須縱歡;酒可以濃縮離別的話語,云別青山馬踏塵,天涯何處是故人。而對更多的人來說,旅途中的酒則是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是對現實生活的反叛,以及對過往的掙脫。
喝到微微醉的時候,最妙不可言,就像花只開了一兩瓣,有舒展的姿態,有嬌羞的容顏,有已視的美麗,還有未知的心語。你見過她張狂的樣子,卻在此時面對她靜好的安詳,或者你知道她冰冷的作勢裝腔,也在此刻見到她手足無措的慌張。
喝到七八分的時候,原先的防備已土崩瓦解,酒后吐真言的游戲,比起老友間的不經意,在陌生人之間,更覺得毫無顧忌。太深遠的故事,大概也只適合對陌生人來講,他不會陪著你一起淪陷,也不會想要施以援手,你那時做了選擇,現在做了決定,講出來不是還有多難過,只是當做彼此坦誠的嘮嗑。不能忘懷的事情,爛在心里暗無天日就會發霉,經常拿出來曬一曬,才不至潰爛。
我平時少喝酒,看到美妙的景,寫下溫暖的文,遇見恰好的人,喝起來也是拼命三娘,狂放乖張。
D在尼泊爾,我在黔東南,他失蹤12天以后微我說,才下到四千米以下的安全地帶,與生死兄弟們在客棧,煮松茸雞湯喝百蘭地,那時我在鎮遠民居和同伴們忙著做除夕夜的年飯,開好了酒,卻煮糊了一鍋番茄炒蛋。那天晚上鎮遠城的煙花開得轟轟烈烈,轉眼也是塵歸塵、土歸土,寂滅無聲。
遇見D那年,在曼灘傣寨,白天我和寨子里的男男女女們喝了一天的酒,到晚上的長桌宴,我已經有七分醉意三分媚態,只知道嘴角帶著淺淺的笑,走路有些浮漂無力。因為弄丟了腰包,身無分文,證件全失,我變成了真正的無產流浪者的“流氓”,一周之后到曼灘,已無法再繼續。隔著桌子,D說:你繼續跟我們走吧,之后的費用我出。扯淡,你誰??!仗著酒勁,我指著他身邊的Y說:聽,你給我作證哈!可我終究沒給D這個證實他所言非虛的機會,第二天一早,我即離開,踏上歸途。
后來見到D,是幾個月之后,他從杭州飛深圳,在青旅,我拎了兩支酒過去,與人從天昏地暗喝到相顧無言。D帶著天生的仗義、豪爽、開朗,還有狡黠的聰明,不羈的理想。
知己朋友,是“酒頭茶腳”里的茶,先前寡淡,后幾道才覺香醇飽滿,自然回甘。而異性朋友卻要像溫酒一樣留心得法:燉法不及則涼,太過則老,近火則味變。須隔水燉,而謹塞其出氣處才佳。異性朋友之間,遠則失,近而惑,親則疑,疏恐離,能同臺飲酒,同碟吃肉的,是酒肉朋友,也是肥膩不貪,酒酣不亂的閨蜜。
與D很少見,一是相隔過遠,相聚不易,二是他的天性也難成為我的知己。但我與他卻可以做很好的閨蜜,就著一碟花生米,散漫隨心地說上幾句,你斟你杯,我喝我酒,扒拉著盤中橫七豎八的骨頭,念叨著那個冬天他送我一對鵝絨腳套時粗獷的溫柔。
中國篇——玲瓏心
母親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是很多,知道的一些也是高中畢業那年在姨媽家里聽姨媽講的,姨媽已經很大年紀了,和母親同母異父,還是外祖母作童養媳時所生,而母親則是外祖母輾轉被賣到黃家以后所孕。當然,這在那個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年代并非奇事。
據姨媽講,母親在年經時是個美人胚子,十里八村的女娃子像山里的茅草扎窩,也難有出其右者,她的兩條大辮子在襟衫前晃悠晃悠的,小伙子們的目光炙熱得連冬日田渠里寸厚的冰都要化了。母親的女紅做得極為精致,齊針、套針、扎針、長短針、打子針、平金、戳沙……樣樣出色,當年那一大家二十來口人的衣衫鞋襪全由母親操持,這個我自然是是相信的,家里還有些母親年輕時候做的繡枕,巾上的魚水生色,花草含香。母親的好嗓子也是百里挑一的,她在廟會上的唱的黃梅戲《天仙配》曾驚艷四座,鄉鄰無不拍手稱奇的,這個我也是知道的,我所拿手的曲子也均是幼時從母親處學得的。
母親并不是大家閨秀,也算不上小家碧玉,母親的出身不過是個貧賤之家,一個只知喝酒的石匠父親,一個小腳老太的母親。不過因為母親是家中老小,又為不足月所生,幸而姨媽抱著四處央告吃了些奶水,才得成活,所以深得外祖母眷顧,不曾做過什么農活,性子也乖戾難馴。
母親到十七八歲已是高挑飽滿,鮮嫩嫩一株水仙,蔥白蔥白一副好景致了,三說四聘的人家踏破了門檻,也未有入得她的眼的。舅母私下將母親許了人家收了禮金,逼母親出嫁的時候她卻抵死不從,以至被打得衣衫濡血,外祖母也被連帶著折磨得口鼻流血,奄奄一息,舅母才怏怏作罷。
母親所暗許芳心的是個供銷社的小職員,經常和任宣傳隊長的舅父一起到外祖母家串門子的。他時常在母親去供銷社的時候偷偷塞給她緊俏的火柴,在母親走了好遠還站在社門口望著去路,而母親形容的是他拉得一首好胡琴,咿咿呀呀的,叫人想著妃子笑,無盡繁花落庭院,階前黃葉和風轉,在夕陽里一個回眸,意猶未盡……
只是在那個才可以婚姻自主的年代,在那個禮教興化濃厚的閉塞山村中,婚姻雖不是媒妁之言,父母主命,卻遠遠沒有開放到自由擇婿的地步,況且母親還是那樣一個心高氣傲的女子,那樣一個受著周圍人目光的女子,那目光可以艷羨,卻也可以詆毀,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傾吐愛慕。
河對過的男孩跟著父親到外祖母家提親,帶了厚重的禮物還有才時興的的確良襯布,殷勤地幫著外祖父掌磨、擔水。外祖母相中了他溫厚敦實的樣子,當時就應承了下來,回頭告訴母親說“除非我死了,除非日頭打西山出,你婚姻自主”,母親萬千不愿,卻不得不從,她雖嬌縱,卻很孝順,念著外祖母一生凄苦,不愿再忤逆她。況且她知道,外祖母一身瘡疾已是半截入了黃土的人,是想趁還有喘息之氣將母親許了人家,縱是命不遂人,也算了了一樁大事,可以安心上路,再說那男孩有些手藝,人也溫厚,她是思量著母親跟了他自然不會受什么苦處的,為人父母的,操碎了心也是為著她們。
母親只得應諾,只是從不去男孩家走動,她自是有她的心思,她以為拖個三四年也許男方就自動毀婚了。她仍舊暗暗想那個小職員,繡了許多的鴛鴦枕,納了滿滿一籃紅紅綠綠的鞋墊,卻始終沒有送出。
只是她想的太簡單了,她沒料到婚姻不只是兩個人的結合,也是兩個家庭的聯姻。男孩是孤門小戶的外遷戶,而母親那一族黃姓卻是山寨里盤根錯節的大姓,母親那一枝雖衰敗,但像模像樣的宏室中庭三偏房的大宅仍存,哥哥任的宣傳隊長又是隊里炙手可熱的職務,況且母親還有那樣的美貌,他怎么肯罷手。
婚約終究是沒有推脫掉,外祖母很快在兩年后就不行了,催著趕著將婚事辦了,吹吹打打的一乘大紅花轎就結束了母親整個青春的幻想。那男孩成了我的父親,個子比母親整整矮了一頭,干巴瘦小的,脾氣暴躁,每每將母親打得臥床不起,母親卻從未妥協地喊叫一聲,這些,早早逝去的外祖母永不得知曉。
男人,山水相隔的焉知他真心假意呢。母親不怪外祖母,命里注定的。她盡心盡力地侍奉公婆,辛勞持家,不曾有絲毫倦怠,只是與父親之間的敵對時起時落,持續到老都未停歇。
我大二的時候,母親已是惡疾纏身,曾經豐腴的胳膊松耷綿軟,雕龍嵌鳳的鎦金翡翠鐲子在腕上幾乎套不住。陪她在街上散步走到老染坊的時候,她看著大門口的一個男人,握著我的手顫了一下。我知道,那個她曾經愛著并一直愛著的男人即在路對面,相顧無言,而母親已垂垂老矣,身形佝僂,倩影不再,只是,我知曉,母親也曾有怎樣的玲瓏少女心??!
中國篇——之子于歸
隆里古城里一戶人家剛辦過婚嫁,錯過了婚禮的喜慶熱鬧,只見到一幅紅艷的自寫喜聯,上言:好女無須受嫁衣,下書:離娘自謀生活計,橫批:之子于歸。這對聯顯然不是出自書法名家,字寫得毫無章法,且無美感,但“之子于歸”這詩經里的名句卻用得十分合體,用詞平易,直言其事,卻并不粗俗,你一看就想起了紅樓里不通文墨的鳳丫頭那一句”一夜北風緊“,倒是起了個始,叫你盡管鋪開想象那”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嬌艷美麗了。
這送嫁聯,不說姑娘如何貌美端淑,不祝夫婦親愛長久,只說姑娘已成年“宜室宜家“,娘家沒有豐厚的陪嫁,誡示女兒也不要有卑賤微心,當自強自立。這樣送言不送禮的做派是古風猶存的隆里人的自驕,就像你在城里看到的戶戶門廳前掛著的走馬燈,貼著的紅對聯,門楣上鐫刻著的“耕讀第“、“書香第”等等字樣。暗瓦灰墻的老宅子承襲著家族世代的榮耀,經年流逝的榮耀隨著宅子的門墩一起慢慢老去,磨去的是痕跡,留下的是記憶。這記憶非富卻貴,成了掛在墻上、供奉在柜上的畫像或遺物,于吃食穿衣上不再有實際的用處,卻日日警醒著后人的行跡。
在古城另一端城門,一處宅子外墻上貼著寫滿禮金受納公示的大紅字報,蹩腳的字跡以一種簡單直白的方式說明了主人與鄉里的親近疏離。禮金里不光有若干錢幣,還有幾斤糙米,這種饋贈的人情,看著粗鄙,卻是坦蕩誠摯得很,不攀附不厭棄,各盡心意。
我想象著這兩戶之間的距離,繞城穿街,打小是相識的,在一處念書嬉戲,兩家長輩們也是熟識互知,經常同席喝酒的,或許還有過戲言,要彼此結成親戚。春天時,劉廷蔚兩句極美的小詩里的情景偶或一見,“野梨花低壓的小門里,著一件蔥白的單衣“。到夏夜,院外梔子花樹旁納涼,也會有張愛玲式的輕輕一問”原來你也在這里“。等秋月林上,村宴拜壽臺上戲鼓開鑼,會不會一起坐著小板凳,學著戲詞說離分。冬雪飄窗,消息不暢,男孩兒眼巴巴兒地趴在臨街的桌上,捏著小人兒畫紅妝。
這樣青梅竹馬的緣分,再美麗沒有。等到成年了,她長得齊整順眼,他也面貌無缺,不需要說親聘禮,兩家大人合計合計,請上城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主持婚禮,嗩吶齊吹,就把女兒送到了婆家去。爹娘在送親時,灑掃塵埃,貼上這樣一幅送嫁聯,簡單得好像把落在我家的碗送到主人家去,從此這碗碟是盛飯裝湯,全由著你自己。
之子于歸,姑娘嫁給男子了,爹娘不再護佑,生長日遠,簡單無繁的婚禮,由著的是兩人相親相守的心,這點愛,可以不美,但愿善待。
中國篇——丹霞即景
已經不記得在哪看到“一山一水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壺酒,一人獨釣一江秋”這首詩了,詞句甚是俚俗,意旨卻顯高遠,寥寥幾個“一”字,輕描淡寫、信手拈來便繪就一幅漁人獨釣的勝景。且不談詩中暗藏的寂寥,單是那份占盡秋意、逍遙自在之趣就羨煞了萬千奔波勞碌之人。鋼精水泥鑄就的城市里,我們是鼓動的馬達,聒噪迫動著前行。我雖無意避世于山林,山林卻避世而遺存,我欲向風問明月,明月卻隱團團云。幸而偷得這浮生半日閑,求山問水弄翩躚。 -
未接近百丈崖,已先聽得十八灘的水聲。青磚暗瓦,墨竹水涇,是再適合水墨丹青不過的了,油彩焉能畫出沉碧逶迤的情致來。屋角檐后幾株竹,塘中田邊數頭牛,不緊不慢的水車,荷鋤伺田的農人,皆叫人忘世之憂。我雖是一介女流卻也曾經向往這樣的山林之風,平民布衣,躬耕于野,閑敲棋子剪燈花,青梅煮酒論英雄,看幾個梧桐花發棲鳳雛,望一盞春波染平川,悠哉樂哉!而如今,想那秦皇漢武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論古今、說帝秦也只能在神思游往之間了,想要離群索居也是不能夠的了。此時身在山中,耳聞啾啾之鳴,目視綠葉如屏,還是無法抑制這種沖動,若有人問“子何求?” 我必答之:“數椽茅屋,綠樹青山,時出時還;生涯不在西方;斧斤丁丁,云中之巒?!?br />
山上卻是另一番景象了,層巒疊嶂,怪石嶙峋。從沙溪上去沿竹株簫影間下至漂流始處,才知這百丈崖的來處,雖不及斷崖峭壁之驚險,但以漂流來講,還是九曲十八彎,灣灣湍急,瀧瀧刺激。還未開始,已有人等不及地瓢潑助興了,皮筏才起,就聞得驚呼陣陣,紅衣綠巾隱沒在浪里白濤間。水雖淺而石頗多,流雖急而林愈靜,激流回漩處已不見了筏蹤人影,只那滔滔白沫翻騰。待行到平緩處,山間陰涼怡人,竹影穆穆,水鳴潺潺,竟有舟行江上,人走畫間的逍遙之幻,只是還未來得及享受這怡然之樂,一個瀑流又卷進了水底。-
才見玉女攔江,又看云海彌幛。錦江的水并不清,卻綠得有分寸,沉滯滯的,同那墨綠的竹,灰白的林靄混成一片,下著雨,并不大,才覺出古老的橋欄上那一些沉重晦暗的過去,那是有故事的感覺,不似艷陽高照時那樣直白淺薄。橋底有勾欄畫舫,紅紅綠綠的俗艷,但裹在周遭的墨綠之間也還賞心悅目。江心有竹,漲水的緣故淹進去了,已經辨不出竹根,只是一片墨綠浮出江面,森森的參差起落著。極想搖一只船進那竹林,看看是否有荷香白鷺,只是大隊催促,終未成行。 -
爬上長老峰并不是件易事,且不說曲折迂回的臺階叫人心覷,單是想要在被萬千游人踩得斜溜的臺階上站穩已要頗費力氣,到“丹梯鐵鎖”那一段,已經叫眾游客真切領略到何謂“難于上青天”了。一條鐵鏈攀崖而上,徒有寬不盈尺的臺階,四圍皆無所依附,有驚呼仰望者嘆其險峻,有頓足捶胸者號其難越,有摩拳擦掌者躍躍欲試,有黯然轉首者潰敗中途。屏氣停息,探足蜷體,不作仰天之望,亦不為低頭之瞰,摸索著爬上那一段天梯已是汗雨涔涔。一鼓作氣,穿竹林、過亂巖,不多時就到了長老峰巔,御風亭里俯瞰朱巖綠巒,云海漫漫,竟生出“海到無邊天作岸,山至絕頂我為峰.”的豪氣來。萬里江山如畫,如何辜負錦繡年華,我輩非自夸,壯志凌云掛。-
既上得山去,下山自不在話下。暮靄升騰時,便三三兩兩回營了,想要滯留些時日已是不能夠,所慶幸者能有此次出游,所愿者亦能時時如此次出游?!靶‰[隱于野,大隱隱于市”,真正的寧靜在內心,若能修得此境界,市與野又有何區別。-
中國篇——時光邊緣的村落
臨近鳳凰的前夜,我在德夯苗寨的客棧里,靠著微溫的暖片,睡到雞鳴狗吠,陽光滿被。
吉首到德夯一路裹挾著暮冬寒氣、山林霧靄、裸河風塵,蜿蜒入群山腹地,探尋著未知之旅。沿路河溪回曲,水淺石出,清寒一片,玫黃的夕陽在石灘上渲染出層層疊疊的光影。河溪依山勢流瀉,或緩或急,溫滯的光混淆了視線的界限,目之所見都融進了那玫黃的色彩里,像是印象畫派的手稿,一時一地的變幻著。
我在顛簸的車里,枕著對鳳凰無數的幻想,昏昏欲睡。
到德夯已是燈火初上,寨子在一處谷底,四周峭崖聳立,與世隔絕,只有山澗清瀑自山而下經過寨落流淌出去,觸及山外的世界,據此天險,即使在流寇作亂、外患入侵的年代,德夯一處也該是鮮有匪患的吧。
循著燈火,匆匆打量了下寨子,行到接龍橋一段,竟然飄起了蘆花般的小雪,只得折回客棧。一夜北風緊,叩打著門簾,聲聲入耳,混著犬吠,想是年關日近,風雪夜歸人吧。苗鄉盛產糯米酒,若在此時,柴扉夜雪,當長空竹林,有三五好友,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定是一大樂事。
翌日清晨,以為必是千峰筍石千株玉,萬樹松蘿萬朵云的奇觀,誰料想拉開窗簾,青山入戶,陽光晴好,窗外的一壟菜地上只有清白的霜氣,啞然失笑,自己當真是個俗人,做不到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任運自然。
客棧在山溪入寨一隅,承山林靈秀,接世間煙火,面朝竹影婆娑的盤古峰,背靠喬木叢生的駟馬峰,溪流穿屋而過,常聞淙淙水聲??蜅H胝幸徽杉s石橋,年久殘損,橋下青苔密布,鴨群自得其樂。橋頭一叢盤根錯節的竹,竹株旁有幽僻小徑入山,不知通往何處。
寨子里多為木屋老宅,依山而設,青瓦迭遞。細細看去,卻是和丘陵地區村落有所不同,寨間幾無高大喬木,門戶緊湊,雞鳴狗吠之聲相聞。入戶小徑以磚石壘臺,曲折難辨,猶入八卦迷陣。宅樓多是就地取材,以杉板、竹柱為筑,白日里拆卻門板,即有天窗,滿堂通透,夜間燃起火塘,也是散氣保溫,毫無煙熏火燎之惡。
正當晨炊時辰,卻不曾見突兀的煙囪,只見家家戶戶青瓦之上籠罩著團團輕煙,往上緲緲散開,化在艷麗的光里。黝木青瓦白煙,一點朱紅門楣其間,青山黃石做畫,綠水黑鴨。真是一幅絕好丹青。
我去到的時候,春節枯水期,寨子里流沙瀑布的勝景自然是見不到了,只有玉泉溪緩緩地穿寨而出。水淺流緩,山里隨著溪水漂流而下的黃綠浮葉,都在一處斷臺笊籬樣的柵欄處攔截了,層層疊疊的阻滯,帶著松散細膩的蛋花樣的浮沫,柵欄外是傾瀉而出的水花涌流,帶動著巨大的水車吱吱呀呀地轉動,這樣精巧的設計實在是既省力便宜又有著天然的智慧,且有著動靜起伏的美感的。
德夯這一處幽閉阻塞,牛耕人作,禽獸畜養,外人看來,或許失了很多生活的便利,也欠缺娛樂的精神。但你只需瞧正午的日頭底下,三三兩兩坐著納鞋底兒的婦人,有心炫耀他們的玩水技巧在潭子里鉆上翻下的男孩兒們,還有家門口嘬著卷煙,拍著大腿,高聲叫戰著下棋的漢子們,你就知道他們自有各自的樂趣,且這種樂趣交互傳染著的,不為一人所獨享。
德夯的美,在那風景里處處透著的漫不經心的因循守舊,那守舊的精神里有對自然的崇敬禮拜,不過分的采獲和因地制宜的變通,還有老幼之間口傳心授的努力生存與知足常樂。一方天地,自上而下,總會有自己樸實的生活智慧和約定俗成的規矩,形成看似散漫又井然的秩序,這無制約的秩序才將德夯的人情緊密聯系在一起,時光邊緣,也不覺落寞。
中國篇——咸魚就茶
巖從云南給我寄來一個小包,交疊纏繞的小布袋里面幾尾曬干的咸魚。前些日子,他才發圖給我看過夜里和同伴們在河里起魚的情景,他說我要是想吃曼灘的香茅烤魚,得回去才能給我做,現在采春茶、割橡膠、還要準備傣歷新年的潑水節,格外忙呢,只送我幾尾咸魚嘗一嘗曼灘這時候晴好的陽光罷。
巖有些矮胖,少年時的憨皮直接過渡到了青年的敦實,十七八歲的年紀,身手卻不那么敏捷靈活,說話不高不低,走路不急不慢的,像是一團軟軟的棉花,潔凈、柔和、溫暖,叫人看著就覺得容易親近。
隊伍都外出去山林里尋野象了,我穿著傣裙一個人在寨子里晃悠,臉上還殘留著夜里與寨民狂歡醉酒的醺態。走到寨門口,進寨的河溪橋上十來個傣族男孩兒靠著河橋護欄嬉笑閑聊,風和日暖,青春正好。遠遠的看著我走過來,都用又好奇又羞赧的目光閃閃躲躲的打量著我,瞧著我走近了,又都靜靜的不說話了,卻推你拉他躍躍欲試地想要與我這個外鄉人打招呼。
我索性直接開口問了:寨子附近還有什么好玩好看的去處嗎。這是一個與當地人成功搭訕屢試不爽的問題。出于禮貌,對方總不會不答,而你這樣對他們如數家珍熟悉的事情帶著的十足興趣,總會刺激他們帶著點洋洋自得的口氣與你說一些故事,甚至會以主人的姿態邀請你去同看同食的,你常常能于既定的行程里收獲一些額外的驚喜。因為這樣搭訕的緣分,我在鳳凰去到了當地人家中吃除夕年夜飯,搭著摩托車去到了鳳凰邊遠鄉村一條長滿杉樹的靜靜河流邊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在多依樹梯田去到了彝族人家中做客,在禾木與牧民在村旁數公里的草甸上縱馬奔騰了數小時,在可可托海和一群中學的孩子們演了一出教導主任和壞孩子的批斗游戲。
果然,男孩兒們都七嘴八舌的說起來還爭執不下,河灘水庫、梯田茶山、林間小寨、干欄竹樓、廢棄鹽井、蔥蘢青樹……巖就靠在橋欄上站在人群后靜靜的看我,那種安靜若不是生性矜持,就是內心豐盛。我總不喜歡太過喧鬧有著盛大表現欲的人,安靜持重的人,最懂得進退分寸。我略略挑起的下巴穿過人群朝巖點了點頭,目光盯著他問:你能帶我去茶山嗎?男孩兒們齊刷刷地掉轉頭看他,幾乎推搡著把他擁到我面前,說:他有摩托車!
巖的小摩托載著我 碾過鄉間小路坎坷的泥濘,掠過田頭掛滿果實的木瓜樹,穿過木棉花綿綿的花蔭,停在一大片緊鄰橡膠園的茶林里。一壟壟茶樹蜿蜒的流線狀曲線,井然有序的間隔距離,層遞的參差起伏落差,這樣簡單的線條中有變奏,復雜中僅有少量的元素,就像遵循著“少的藝術“的極簡攝影一樣,寧靜又充滿著張力,富有美感。已經過了冬季修剪期的茶樹蓬面上正萌出林林的帶著蠟光樣的嫩芽,新老交迭,總是充滿著生機希望的。我因為胃寒的緣故,受不了綠茶過重的茶多酚的刺激,在黑茶和普洱茶上倒是有較深的嘗試。普洱剛開春的頭采就極為珍貴,而頭采中若能得到古茶樹的紫芽更是天然稀有了。
我問巖可會制茶,巖二話不說調轉摩托車,拉我上車回寨子了。露臺上男人們正在喝酒,我院子外采了一片酒紅色心形葉片,心形邊還帶著鵝黃色的小葉齒鑲邊。巖過來捧給我一碗茶湯,在我對面坐下,探著身子托腮帶著點自驕的神情瞧我。果然,茶湯紅紫,澀甘帶著獨特的蜜香,口感飽滿順滑,正是我想要一試的紫芽呢!巖說母親病故得早,打小是要跟著父親去山里采茶制茶的,雖然不學得十分精煉,但已有些手藝了。巖說這些話,眉目間并未露出怨尤,那淡然的口氣像在講旁人不相干的故事,說完還朝我憨厚地笑笑。
露臺上新制的咸魚已然干萎失水,泛著鹽白色,因著風,串魚的麻繩輕輕搖晃出好看的動律。這樣積蓄儲藏的心思,在食材匱乏的時候則可添一些滋味,再辛苦也能撐過去的,總能等到下一個花團錦簇、果蔬生發的時候到來。
奈保爾《印度:百萬叛變的今天》中講到“窮人的信心源自貧窮,也毀于貧窮”。因為生來貧賤的生活,和想要擺脫困苦所作的努力,總期待著終有一天會有好的變化,這向好的信心總使巖格外努力。幸而巖的生活一天一天好起來,總沒有在望不到光明的黑暗里倒下去。
巖寄來的咸魚,我蒸來吃,只加姜和幾段蔥白,就覺得滋味滿口,口感咸鮮,肉質勁實。完了兒,再喝一盞喬木王之類香氣高揚的普洱茶,去腥回甘,也覺得十分好。
中國篇——以青春為名
我一路走,一路采摘,收割了滿懷的青草紅花,也沾染了一手的殘殺之氣。青春,就是看著海市蜃樓的盛景,發著天長地久的幻夢,做著熱血任性的傻事。
那些年所見的,以為一定是不可錯過的;
那些年所遇的,以為一定是不會辜負的。
但是許多事情,和染病一樣,看似安好,變化都在暗中進行,終有一日,暗涌齊來,嘩啦啦兵敗如山倒,比如愛情,比如死亡,比如不能說的遺忘。
你就眼睜睜看著,你所懷最大期望,以為最深依戀的人,忽然走著走著就在某個路口分道揚鑣,畢生陌路了。
而那些在你生活里視而不見的人卻在某個時候再三出現,不期而遇。
那些我們以青春之名愛了、恨了的人,在之后懷戀青春的無涯時光里還會狗血地一遇再遇,一樣的情節,不一樣的只是我們不敢再愛的心。
于是,我們以為,歲月,是用來蹉跎的,而青春,是用來懷念的。我看深夜路燈下雪白的地上林靜淌下的血,阮莞獨自在火車中段廂里散飛的頭發和悲抑的淚眼,陳孝正坐在臺階上大腳踩熄的煙頭……這片子熙熙攘攘,炎熱悶躁,青春里無一人孤單,愛或者被愛,而最終都落寞孤寂的只身自暖。
沒有什么不朽的青春,只有關于青春的不朽記憶,那些片段就像插在瓶中已然干枯的勿忘我,顏色鮮活又鮮香盡失,終致在歲月的拷打下,散亂成一地雞毛。
張開在阮莞墳前說:你知道滿天星的花語是什么嗎?是甘愿當配角。這些年我懷揣著對你的愛,就像竊賊匿藏著偷竊來的贓物,永遠都見不得天日。誰都不知道我一直愛著你。
再沒有愛,比看著你去愛,更殘酷和更溫情的了。
中國篇——胭脂色
我已許久未見過秋色。
生在鄂西北,見慣了十月樹下層層的落葉,塘邊如雪的蘆葦飛絮,南飛的雁行,秋月和湖水寒意清冷,斜陽半山染黃,等到臘冬,地里便是什么也不生發了,好像一切都是有脾氣的,爽快凜立的勁兒,不似老實人那么溫吞。
而深圳的天氣始終如梅雨時候,濕稠黏膩,不能叫人舒爽輕快。一年四季,總也看不出什么變化,花春天開,到了秋天也是照舊開著,葉子三月綠,到了冬季,也仍舊不落,六月上身的花裙,冬天也還脫不下來。除了撕下的日歷昭然告知時光已逝,其余好像就是一幅已經著了色的城市生活圖,不過隨著空氣的濕度,顏色濃了淡了,添了些人來來去去,其余,常年如一。
百合花瓣做的押花書簽,插在“棠梨葉落胭脂色,蕎麥花開白雪香!”這一頁,一直未翻過,我執念的不光是秋色斑斕如許,或者還有秋葉蕭瑟里的惜時回望。知流年,才懂時光人情,人事也如季節,有冷有暖,有繁盛,也有孤寂,人情易冷故要用心守望,人走茶涼所以也無需執著。
北疆的白樺林美得連篇累牘,總沒有叫人歇一歇的時候,香山的紅葉滿山遍野,也沒有留白的抑揚,眼中雖美,心里卻累。至于其他的小景,潭柘寺的松,敦煌的明月,棲霞山的紅楓,雁蕩山的蘆花……這些或蒼勁或澄凈或絢爛或清雅,卻都不在兩日可以來回的范圍,我只得去鄰近的北岱底尋一些秋的意味,聽一聽落葉底下的蟲鳴,或者跟在驢馬車后面迎著秋天干燥的浮塵走一走。
我總是容易對文字產生無盡的遐想,光是“畫眉弄”和“北岱底”這兩個地名就足以吸引我夜行前去海洋,從介紹上看,那分明是閉塞的山村,卻不知如何有這樣有意趣的名字,想來定是十分美的。
“畫眉弄”終究只是路過,卻如愿到了北岱底。北岱底坐落在群山之中,十來個村莊沿著峽谷自然分布,村中不盡是“形分瓣瓣蓮花座,質比層層螺鬢頭”的金黃銀杏葉,高山峽谷里即有點點紅葉,還有高瀑飛流,古樹參天。我對于紅色有著偏執的喜歡,這是一種十分有張力的色彩,大面積的艷紅,純粹蔓延,帶著血液涌動似的不可抑制的欲望,小處的點綴,若以黑白間色,則是最濃烈與最干凈、最熱情與最壓抑的沖突,這樣的沖突更顯出神秘的妖冶。
北岱底秋天的山林,不同的樹木,在不同的時期老去,使得紅色、褐色、黃色交織,看似斑斕紛雜,卻又十分和諧。像是美人玉面上的胭脂,從顴骨一路往上到眉骨,胭脂的顏色有著自然的暈染過渡,萬木林中的一樹紅葉,又恰似是眉心點上的一粒朱砂,風情立現,眉目如畫。
成熟的秋,正像是嫁作人婦的女子,過了春天的恣意妄取和夏日的鋪展盛大,懂得舍棄,亦知道挽留,不再纖毫畢現,卻別具嫣然風情。
中國篇——繁花入夢
終有一天,我要將院子里種滿花草,每天躲在花花世界里,再不問家長里短,再不管市井鬧事。
院子外用鍬挖土埋上一排的竹籬笆,籬笆根種上薔薇,不管是酴醾,還是木香,總之要在四五月的時候越過院墻外去,枝條長得蓬蓬勃勃的,攀援而上,花開得紛紛繁繁的,如云如星。院墻外總要有一條長滿青苔的石徑,花色還要繽紛各異,風要輕微微拂花搖葉。那時節打院外過的人,不免要被枝條牽掛住衣衫,或者花瓣飄落至發鬢,在此,停一停,向院里張望探聽,落英凝露容光艷, 疑是伊人駐馬來,而我,定要緊閉門戶,由著這錯過發生。石徑盡頭,還要有一泓活水,流花送情,往別處去?;ㄩ_,花落,同喜,獨悲。
挨著墻根,搭個牽?;?,或者插上些凌霄花,且等著它一年年爬墻覆瓦,待墻上生出些青苔水痕,斑駁的黑白,皴染的石綠石青。院子里置上些石桌石凳,日頭升起來的時候,在屋里躲些清涼,日頭將落時,在藤墻下讀一讀書,喝一喝茶,或者發發呆也是好的。春鳥來了,就由著撲騰掠飛,夏蟲爬過,也任它掘洞晝鳴,流螢點點,我也不必捉來裝紗,自有飛散的一天。
屋子里仿蕓娘做一個移動花架屏風,又可精進些,在活動的底座錯落豎插上粗細的竹子,竹身上下挖出些大大小小的孔,填土裝滿,在孔洞處扦插上常青藤、扶芳藤,過些時候,即是滿架青翠。這樣的花架還可做上好幾個,既可以隨處移動,還能依照地方拼成不同形狀和大小,豈不是十分有趣。下午陽光太烈,倘若加門簾,一則不透風,二來也會略顯暗沉,就可以把花屏移到廳門處,既有活風穿透,光線明暗,還兼著降溫消乏的效果,真是再好沒有了。
書架上的花瓶,只要些時令的花草妝點就可。粗獷質樸的大陶罐,插上幾株向日癸,燦爛明目,又或者是一把狗尾草配上小雛菊,也生動可愛?;ㄆ孔鰜硪彩趾唵?,扯來幾匹麻布,用各色油彩潑上去浸透,只管染成花花綠綠的,剪成大大小小,用膠水仔細裹上平素的一些瓶罐,也就成了,既簡單便宜,也少了流水線上生產的標準,形態各異,花色各異,麻布的肌理和油彩的渾厚,質樸天成,也可算得別具匠心了。再想偷懶,也是有法子的,買來白漆,將些瓶瓶罐罐盡數刷白,故意刷得不那么均勻,甚至有流墜堆垛的形態,那也就成了。
我性愛繁花,見了林中墻角的花開,常忍不住要前去賞玩,不管是姹紫嫣紅,還是純白不爭,心里始終存著艷羨的意思,那一樹的繁花,不爭不搶,不管不顧,時月盡逝換天日,經年風塵掩流光,它總要一年年的開著,只為無法辜負的春風。
中國篇——幸遇三杯酒好
到初夏時,下了幾場雨,梅州這時節可取來泡酒的果子都盡數成熟了,青梅、楊梅、枇杷、桑葚、櫻桃,酸甜適口各有風味。我平時是不大喝酒的,偶在出行時喝上幾杯,不拘新朋還是舊友,我也只愿在那時做個散淡閑人,觥籌交錯,言笑晏晏?!?a class="link _j_keyword_mdd" target="_blank">青州從事,平原督郵”的清濁之別,我是分不出的,酒中旌旗獵獵、兒女情長的故事,倒能說上一說。
可我的確算不得一個好的酒友。
時人喝酒總愛有男女雜坐,還要有私情調笑,或者各種游戲助興, 我雖然敏思,卻是寡言,在插科打諢上亦缺乏詼諧的機敏,不看重主賓之別,更不會察言觀色,喝起酒來,抑揚頓挫的節奏是沒有的,不會添言助酒,也拙于應對勸進。若是有人勸酒不成,臉上訕訕的顏色,我定要舉杯上去同飲以解尷尬,更有身邊淺飲之人不勝酒力,我也要站起來迎戰代飲,我雖然知道,酒席之上的樂趣,多半在于勸與拒的迂回交鋒上,酒飲微醺,花看半開,這樣的放縱和節制,我又如何不懂,可也總看不得旁人窘迫的境況。即便是喝醉了,也只是昏頭沉睡,斷不會胡言亂語,連一點酒余飯后的談資都不肯給,總之,是個頂無趣的人。
喝酒一事上,我的性子,不適合群聚斗酒催飲,更適宜三五好友敘聊慢酌,一則不損旁人勸酒的興致,二來也不傷自己清傲的心氣。梅州有一段曲水河十分好,清水粼粼,綠竹猗猗,綿延數里,林中散戶老屋,屋后斜枝野花,寧謐悠然卻也不失便利的活泛,有“水繞陂田竹繞籬,榆錢落盡槿花稀”的田園閑趣,若是在河邊住上幾日,每天涉水渡河,摘菜挖筍,飲酒小睡,定然愜意非常。
隊中有幾位善飲之人,行路坐車都要拎著酒瓶喝上幾口,說起話來,斯文沉穩,或者諧趣爽朗,倒是頗經了些世事沉浮的樣子。有些人放達任誕,倒不見得淺薄輕狂,我在言語上弊帚自珍的沉默,卻實在是如王小波所言,沒有能力,沒有機會說話,也是對于話語世界的某種厭棄之情。酒后,也越是少言,心里懷著的是些舊事故人,不在眼前須臾歡樂上,朱敦儒有幾句說“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幸遇三杯酒好,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币彩强此七_觀曠達,卻有無可奈何的放任,這世上有多少人不自知不自量,過去事,不能了,未來事,不能預,沉溺軟弱,不能自救,亦不能救人。
雨下不停,有一白發老婦人在棚亭中賣新摘的紅李和山桃,俱是最當季的水果,瓜果自然成熟的甜香幽幽沁散,若不經那些日月,又如何有這樣的嫣紅顏色和酸甜滋味,她倒比我們更懂得“梅子熟時梔子香”的天道有常,無為順應了。
中國篇——花未眠
凌晨三點多爬起來,樓梯拐角的窗戶外面是一株木香花,花白葉翠,間疊的影子照進屋面的墻上,風兀自吹進走道里,涼意襲人,睡意全無,快十年了,我還是時常在夢里想到W君,七年前的某個寒冬夜里這個時候,他打過電話給我。
窗戶外面,花早已落了一地,西窗月,風吹雪。
長大似乎是一個漫長的自然到來的過程,,這種生理發育上的趨于完美總是伴隨著情感上豐盛到干萎的逆過程,成熟是個褒貶不一的詞匯,意味著身心上不再受制于人的獨立和自由,也意味著思維上必須置身其中的冷靜自制,淡然疏離和理性審視。
成熟就像花期一樣,不用期待,也無法抗拒,到了季節就是無風漫天絮,不雨花一地,這種生長的必然過程,無可阻擋,你不知道花什么時候會敗,就像你不知道花什么時候會開一樣,而,我已亭亭,卻做不到不憂不懼。
我不知道落塵的花是否會眷戀過往的風,而我卻真真切切地在這種糾纏中敗下陣來還不肯面對盛夏落雨的季節,總要在心里給自己描一幅春光燦爛的錦繡光明,我的感情,早就輸給了時間,我的記憶,卻始終敵不過自己的執念?;蛟S我忘不了的不是十年前的他,而是那時候傾盡心力的自己,這就像是一場殊死搏斗最終卻陣地全失的防御,我的全部所得就是一場風花雪月的記憶,所以不肯交付他人。不然,為何許多年后我記得雪夜路燈下我的眼淚,記得摩托車后位上一把凋謝的花,記得一本記著我們名字的超市寄存登記薄,記得宿舍暖氣片兒上開花的一叢水仙,記得午后陽臺上掙扎著跳出魚缸的金魚,卻獨獨記不清他的臉。
那一段如花似玉的年紀,終究沒有花團錦簇的青春,不過是一個冗長沉悶的劇情,混雜著他人的血和淚,然后在年年的暮春夏至時都一遍遍重溫往昔,人就是有這種能力,悲傷逆流成河,也放不下陳情糾葛,只是我學會了假意微笑,告訴自己很好。
花有來年,情無往生,而我,回不去,也不肯再往前走。人山人海,邊走邊愛,西樵山的疊泉,靈隱寺的題字,上甘棠的流鶯,香零島的湖潮,月到天心處,風行水面時,這樣的清涼細微,澄澈明凈 ,并非沒有落入我眼中,卻也知道,那終究不是你。
W君,你還好嗎,這些年爛熟于心的電話號碼我不會撥,這些年想說的話,我不會對著你宣之于口,這些年想見的人,我也從不會再次轉身。
滿地的木香花,和露臺清涼夜色中的我一樣,未眠。
而我早就知道,那不值得。
中國篇——那一場風花雪月的事
南國的春,我已在此六七載,若要我說說春的樣子,我卻不知從何說起。
春從何時起,又從何時就悄然進入到盛夏,不在粵南的人,是說不清這其中含糊的界限的,正像攝影的門外漢光從照片也是分辨不出萬物之上的光輝是晨光還是暮色,因這其中的變化實在是精妙其微的。
燕子報春,楊柳抽枝,迎春花開出鵝黃色的花,這些幼時常見的景象,在粵南的城市似乎不多見。于我們而言,春的界限似乎只在日歷上“立春”那一頁打了個美麗的手勢,而后,就不動聲色地春夏一統了。倘若你是個有心人,當然還可看到木棉樹枝葉未發就先開出的火紅花朵,樹冠上長出的銅錢大小的新綠,勒杜鵑花團錦簇的枝蔓,雨也曼妙翩然,不那么急促狂烈,卻是纏綿得很,好長時間也不到別處去。
南國的春,很短,不會見到北方那樣大地換裝的蕭瑟到蔥蘢再到濃蔭蔽日的過程,似乎一直是夏天,滿眼的綠,滿心的潤,始終未凋。南國的春,也實在是很長的,樹一直綠著,葉子三片四片的,生了落,落了又發,花一直開著,水一直流著,鳥也一直唱鳴樹梢,衣衫,也是那么三兩件加了又脫,一條裙子從春到冬,通穿四季的。
我到樂昌的九峰,才知道,南國也有這樣分明的春。溪流里水流淙淙,冷冽猶寒;墻壁下的苔蘚已抽絲發苔,由秋冬的墨綠色轉為翠綠色,青翠可愛,恐要到四月才能連簇成片;輕柔的雨絲,轉眼就成了山巒之間飄渺的云霧,似下未下;田間地頭的縱橫阡陌,也都掩沒在嫩綠的草葉和不知名的小花間了;成林成山的李花開得堆垛成雪,瑩透純白,叢中一樹粉桃則殷紅帶露,嬌艷爛漫;刷白的墻,泥土的房,李花都覆上門廊,落了星星點點的霜。
九峰的確是美的,美在這些尋常的小景中,也美在桃紅李白,花開成海。微雨之后的九峰,樹在夢里,人在畫中,這樣的美妙,觸手可及,她像是一個正值妙齡的女子,容光溢彩,有那一份活潑,一點嬌嗔,時而嫵媚回眸,有時靜靜站立,無論怎樣看,她都是美的。只是不過一月光景,風過花落,再美,也終要成為遙不可及的夢。那漫山遍野的李花淡佇纖秾,清芳勝雪,“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這樣的孤傲絕俗,不是她的宿命,亦不是春風的多情,她只飛落于石階草叢,溫暖誰的夢。像一種愛戀,不管不顧的到來,不言不語的離開。
我到九峰來,尋一場美麗的遇見,也別一份長久的懷戀,風起的時候,花落的時候,孤淡的月,薄暮的光,葉間的碎語,喝到無味的茶盞,焚到一半的香,都記得涌到心頭的離殤。